56
新年好 ◇
年夜飯,他點了個金湯海參小米粥和拔絲地瓜。
江修是在紀家醒來的。
大年三十的飯店分外忙碌,紀順平在自家餐館像個陀螺般團團轉,好不容易把菜都分頭端上桌了,正要喘口氣,有一桌剛剛出門的客人折返回來說,門外的雪地上躺着個人。這種日子,多半是在附近吃飯,喝多了出門溜達散散酒氣,一個不小心就醉倒在地上了。這附近只有紀家一家餐館,天寒地凍的,這樣躺久了怕是要出人命。
所以他們折返回來,讓紀順平走出去瞧瞧,看能不能提醒提醒還在餐館裏吃飯的客人。
誰知,這事與餐館裏吃飯的人毫不相幹,紀順平一眼就認出了江修。他趕緊把人扶回家裏,暖風吹着,熱水袋捂着,好一會兒才讓江修身上化出一點暖意來。
紀嬸還沒睡,拄着拐杖四處溜達,撞見了江修被扶進後院,便守在門口張望着。
宋錦和江之恒都有事業上的野心,江修小的時候,他們兩個人意氣風發,時常忙得幾天見不着人影,那時照顧江修的人便是紀嬸。
可以說,江修是紀嬸一手拉扯大的。
紀嬸站在門口看紀順平笨手笨腳地給江修的額頭上敷帕子,便覺得生氣。又站了一會兒,紀嬸終于看不下去,拿拐杖想把紀順平趕走,想自己親自上手,嘟囔着:“小修身子弱,一點病都馬虎不得,等你磨磨蹭蹭的,把病拖重了怎麽辦?”
時光變換,春秋幾輪流逝,紀嬸忘記了很多人很多事,卻在見到江修時還會因為慣性,像多年前呵護一個柔軟無助的嬰孩一樣,仔細地關心愛護。
而這樣的愛護,對于江修而言,已是經年不見。
江修醒來時,溫度還沒有退下去。昏沉間,他想起在雪地裏看見的那個人影,只覺脊背上的寒意更甚,他掙紮着坐起身,忍着額角一抽一抽的跳痛,拉着紀順平問:“順平哥,今晚是不是有人來取過餐?”
大年三十這天外送的餐食比平日裏還要多。縱使如今年輕人圖方便,不喜歡自己做年夜飯,可有些作風老派的人家,還是不興到飯店裏吃團圓飯的。
因而除夕這天有很多是提前訂了餐品,自己上門來提的,從下午開始就陸陸續續地有客人上門來提貨。
紀嬸和紀伯離開宋家,開了這家飯店以來,江修雖然想方設法地照顧生意,卻從來沒有過問經營上面的事。紀順平不知道江修為何突然關心起今天的生意來,只回答他:“有的,今天過年,定了餐,自己上門自提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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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有到了晚上點還來的。”
問到了這麽具體的地方,紀順平立刻反應過來:“是有一單,拖到了今天下午六七點才下的單,說做好了就來提。大年三十忙得很,我本來也不願意接這種臨時單的,但是對方開的價格确實很高,菜也是客人常點的,沒有多費事,我就接單了。”
“我給你張圖,你看看今晚來取餐的是不是這個人。”
江修在雪地裏躺了不知道多久,外套浸了一層冰雪,被紀順平撿回家後,外套已經脫了下來,放到暖風機上烘着。見他要找手機,紀順平忙把已經從外套裏掏出來放到一旁的手機取過來給,還提醒了一句:“好像還有幾條未讀的消息。”
逢年過節,總是會收到些拜年訊息。
江修接過手機,沒急着去打開那些消息,而是打開了一個加密的網盤,從一個文件夾裏挑出一張圖片放大,指着上門的人給紀順平看:“你看看,是不是這個人?”
手機屏幕上的照片裏有兩個人,其中一個人紀順平認得,是上回江修帶來的那個姓方的男孩子,只是照片像是幾年前拍的,照片上的方雲晚還是個神采飛揚的少年,坐在陽光裏,頭發上有一層絨絨的光,笑容張揚明媚,與上回跟江修一塊來時略有些陰沉的模樣大不相同。
而在方雲晚身邊的人并不是江修,是一個穿着白襯衫的年輕人,看上去比江修略大幾歲,戴着一副金絲眼鏡,顯得成熟穩重又溫文爾雅。他與方雲晚并肩坐在花園裏的長椅上,兩人靠得很近,幾乎是肩膀抵着肩膀,他的目光落在方雲晚身上,而方雲晚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裏的一頁紙上,似乎正在念着紙上的文字。
江修要紀順平認的,就是照片裏那個看着方雲晚的人。
紀順平盯着照片裏的人看了好一會兒,有些不确定:“那個人把自己擋得嚴嚴實實的,我也說不準。不過來取餐的那個人脾氣很差,可照片裏這個人看起來很文氣,像是個讀書人,你是不是認錯了?”
“你再仔細想想。”江修拉着紀順平的一角衣袖,像是個溺水的人緊緊抓住一塊浮木。
他臉色煞白,一雙眼睛黑亮得像是把所有的力氣都裝在了裏面:“或者,你調監控出來看看。”
紀順平點頭答應,去取了筆記本電腦來,調出監控器錄下來的視頻。可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刻意,在那個來取餐的人進出紀家院子的四五分鐘裏,竟然沒有一個監控器拍到了他的正臉,除了他走路的姿态讓江修覺得熟悉,沒有其他直接的證據表明他的身份。
“他訂餐時有沒有說他叫什麽?”
紀順平調出訂餐系統,訂餐記錄裏,紙張訂單的訂餐人名字叫做貍貓。
紀順平無奈:“現在的訂單經常是這樣,除了熟客,基本沒有人會用真名訂餐。江先生,你要找的這個人究竟是誰?”
“他叫白銘,是我一個,一個很久沒聯系的朋友。”江修囫囵解釋,問紀順平,“我想把這幾段錄像拷走,方便嗎?”
“沒問題,給我個郵箱地址,我現在就下載下來,發到你的郵箱裏。”
紀順平邊說着,就邊接過電腦坐到一旁開始處理錄像。江修等在一旁無所事事,點開手機通訊軟件上的新消息提示,果然是一串毫無新意的新年祝福,他興趣缺缺的一條一條點過去,點到不知道第幾條時,突然愣住,驀地坐直了身子。
手機屏幕上,方雲晚的頭像旁邊浮着一個提示有未讀消息的紅點。
江修會及時清理未讀消息,從來沒有把這些提示攢在一起視而不見的習慣。因此,微信上這一波未讀消息,都是他昏睡的這段時間裏接收的——
也就是說,在他昏睡的這大約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裏,方雲晚給他發了消息!
江修覺得自己的心跳陡然變快,呼吸也急促起來。
今晚宋铮罕見不遮不掩地拿話激他,一開始他也是關心則亂,把宋铮的話當真了。可吹着冷風走到紀家時,江修已經冷靜下來,他心中已經有七八成的把握猜到方雲晚大約還活着。
這個猜測在見到那個疑似白銘的人時,更篤定了幾分。
一直到現在,他竟然收到了方雲晚的消息!
江修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得厲害,小心翼翼地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在點開信息的瞬間,他幾乎屏住了呼吸。
他和方雲晚的聊天背景被方雲晚設置成他們兩個人的合照,在方雲晚出事後,江修甚至不敢點進聊天界面裏來。
顯示信息接收時間的小方格浮在聊天界面的下方,在他和方雲晚相握的指掌之間。
接收信息的時間,确是今天晚上!
白色對話框裏的話簡短,信息量卻極大——
“我是方雲晚,我沒事,你別擔心。除夕夜大約9點,紀家飯店門口隅A66X21的面包車,報警追蹤這輛車。另外,小心宋铮和白銘,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江修反反複複讀了幾遍,覺得像做夢一般不真實。
方雲晚在信息裏說的那輛車,就是那個疑似白銘的人駕駛的那輛車!
白銘還活着,方雲晚也還活着!
情緒激蕩下,江修胸口距離起伏,心髒在失去規律的縮放間又浮起熟悉的絞痛,手掌抵在狂跳不止的心口,問紀順平:“那個人,點了什麽菜?”
“誰?”紀順平複制錄像太過認真,不假思索地問。
江修的手掌緊緊扣在心口,疼得悶哼一聲,勉力回答:“那個,晚上,來取餐的人。”
聽見江修孱弱得幾乎只剩氣聲的聲音,紀順平才覺得不對,擡頭看去,只見江修臉色慘白中浮着一抹詭異的青紫,費力地喘息着,像是呼吸不到空氣般,呼吸聲又輕又急。紀順平趕緊放下電腦,扶住江修搖搖欲墜的身子,在他身後墊上軟枕,扶他仰靠在上面,着急地問:“你的藥呢?”
江修單薄的胸口不規律地抽搐着,他疼得額頭上一層一層浮起冷汗,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朝暖風機上烘着的衣服看了一眼。紀順平會意,從裏面翻出有藥瓶,根據上面的用量倒了藥片出來,喂給江修。
服過藥,江修的情況漸漸好轉,但一番發作幾乎将他沒剩多少的體力耗得精光,他像是一條被抽走了棉絮的娃娃,虛弱無力地倒在軟枕上,連呼吸間胸口的起伏都微弱得幾乎要看不見。
紀順平不放心:“要不要叫救護車?或者你再緩緩,我送你去醫院。”
江修搖頭,執着地問他:“那個人,點了什麽菜?”
“好像點了不多,我看看。”紀順平拗不過他,只能再次打開訂餐系統。
“點了個金湯海參小米粥和拔絲地瓜,還有糖醋魚和烤雞。”
這是極為尋常的菜色,可聽到打頭的兩個菜名,江修忽然笑了。
方雲晚還活着!甚至可能他就在江修幾個小時前看到那輛面包車上,從陰陽相隔,到擦肩而過,雖然還沒能相聚,但只要方雲晚還活着,就還有希望。
恰在此時,春節聯歡晚會集體倒計時的聲音不知從誰家電視機裏傳出來。
5——4——3——2——1——
新年好!
遠處的有煙花爆竹的聲音遙遙傳來,江修忽然在這一刻感受到了熱鬧紅火的暖意,像是封凍住他的冰雪在此時被火光,被聲響,震出細密裂紋,堅冰破碎後,便可能是草長莺飛的春。
他擡頭看着站在床邊一臉憂慮的紀順平,笑着對他說:“順平哥,新年好。”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是周二了,下一更小方是真的會出現了;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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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