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藏匿 ◇

叫做依賴的藤纏上叫做崇拜的樹,被誤以為就是喜歡。

因為存在火災隐患,近些年,市裏對市區人口房屋密集處燃放煙花爆竹管控得很嚴。但人們常說沒了炮竹聲的新年過得沒滋沒味。

于是每逢新年,隅城郊區便會劃出一片空地,專門供市民們燃放各式各樣的鞭炮煙花。

在這塊煙花爆竹燃放點附近有一片廠房,與廠房隔着一條馬路相望,是七八棟低矮的宿舍樓。幾年前實體經濟還景氣的時候,工業園裏的工人多,這幾棟宿舍供不應求。如今隅城的工業企業搬的搬,散的散,這處原本熱鬧的宿舍區也人員凋零了起來,此時又逢新年,不少在工業園打工的人都回老家過年了,宿舍樓亮燈的門戶更是稀疏。

宿舍區最裏面那棟樓的頂層,便有一扇窗戶是亮着燈的。

嚴格來說,那并不是一扇窗戶。房間裏真正的窗子被堵上了,只留了一個半米見方的通風口,不遠處的鞭炮聲深深淺淺地傳來,在天空中炸開的焰火會把五顏六色的光透過小小的通風口,投到房間裏來,終于給空蕩貧瘠的房間增添一點節日的氛圍。

方雲晚在這個灰撲撲的房間裏已經待了将近一個月了。

大約一個月前,安安高燒被送進醫院,之後除了托別墅裏的阿姨寥寥草草地傳來一句孩子沒事了,便再沒有任何音信,連江修都沒再出現過。他像是被遺忘的金絲雀一般困在別墅裏,一邊牽挂着安安的病情,一邊生江修的氣。

恰好這時,他撿到了江修的手機,偷偷向外求助報警,借着江修不得不把他從半山別墅轉移到別處去時,奪車逃走。

方雲晚原本也沒想着逃多遠,他不過是想去醫院看看安安。

可誰能料到途中生變,方雲晚奪車後心神不寧,車子在山路拐彎處,與一輛老鄉運蔬菜的電動三輪車發生磕碰。事故并不嚴重,但老鄉看起來很生氣,将三輪車橫在路上,不許方雲晚前進。

方雲晚急着趕路,想盡快解決事故。他熄了火,拉起手剎,沒拔車鑰匙便推門下車,剛剛走到三輪車旁查看情況,便見那老鄉沖上來,彎把鑽進駕駛室了,拔出車鑰匙,「砰」地将他的車門鎖上。

接着,從山坡上飛快沖下來兩個人,一前一後将方雲晚堵在山路上。那兩人身手敏捷,方雲晚哪裏是他們的對手,在他們手上掙紮幾輪便被他們按倒在地。

之後,又發生了些什麽,方雲晚便記不大清了。他再次有意識時,已經在這座封閉的小房間裏了。

剛剛開始那幾天,方雲晚還會問給他送飯的人,他們是誰?這裏是哪裏?為什麽要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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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問出去的話,猶如泥牛入海,悄無聲息,毫無回應。漸漸的,他也不再問了,只每天拿一粒米粒沾在房間角落的地上記錄時間。

不管是誰把他綁到這裏來,那個人似乎并不打算傷害他,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甚至他嚷嚷着無聊,第二天便有人給他送了一摞書來打發時間。一定程度上,這裏的日子,與之前被江修困在半山別墅的日子無甚區別,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盡管不曾缺衣少食,方雲晚心裏卻越來越煎熬——

已經過了快要半個月了,江修發現他丢了,只怕急得要發瘋。

終于,在方雲晚攢了十五粒米粒的時候,他見到了白銘……

窗外的炮竹聲密集起來,隐約有人們互道新年好的聲音傳來,這片熱鬧沸騰打斷方雲晚的回想。

已經過了十二點了,這是嶄新的一年了。

聽着窗外的歡騰,方雲晚覺得有些郁悶。

今天是除夕,宋铮安排的那些幫白銘看管他的人,也紛紛告假回家過節,下午開始,屋外只留了一個看守,而屋子裏只有白銘和他兩個人。

入夜後,他好不容易說動白銘從紀家飯館點了幾樣菜,又好不容易說動白銘支走門外的看守,帶他一起去紀家飯館取餐。雖然白銘十分警覺,方雲晚沒能找到機會逃走,卻在白銘下車取餐時,在車上用之前被白銘帶自己租住的房子取東西時偷偷帶走的備用手機連上WIFI,給江修發了條消息。

遺憾的是,白銘做事謹慎,一直到開進市區,才把蒙着他眼睛的黑布取下來,因而給江修發消息時,他無法告訴江修自己被關押的位置。

倘若這波熱鬧的爆竹聲來得再早一些,興許他可以框定出自己的大致方位,方便江修直接報警。可他轉念又想,這樣也好,幫白銘看管自己的那幾個人一看便不是善茬。

萬一江修得知了自己被關押的位置,單槍匹馬地殺過來,與他們狹路相逢,反而受了傷,就得不償失了。

這樣翻來覆去地想着,方雲晚在隆隆炮聲中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大抵是入睡前心裏念着江修,這一晚,方雲晚睡夢裏便夢到了江修。

那是他們初初相遇的時候。那年江修代表頌文集團向隅城大學捐贈了一間實驗室。隅城大學舉辦重要儀式的小操場上,受贈儀式剛剛結束,江修正在臺上與學校領導合影,夏末的陽光穿過小操場旁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斑斑駁駁地落在江修身上。

後來方雲晚偶爾會想,江修大是那年夏天送給他的禮物,像一束光,不期然地照進他往後的人生裏。

黑甜的夢很長很長,和江修相遇後的很多事,像是過電影一般在方雲晚的夢中重演一遍。

夢裏,那場受贈儀式後的晚宴,方雲晚還是被叫去現場幫忙了。他倒好紅酒,端着醒酒壺走進餐廳,怕打擾到餐廳裏的校領導和江修,小心翼翼地将動靜壓到最低,恨不得自己是個隐形人。

沒想到他隐身得太過成功,要把醒酒壺放到江修手邊時,江修恰好站起身,同他撞了正着,一壺紅酒盡數潑到方雲晚身上。

方雲晚的腦子一時嗡嗡作響,覺得這情節簡直跟「霸道總裁愛上我」無法辯駁的雷同。

好在,江修很和善地同他道歉,徐章适時地過來把他領出去,幫着收拾了一身狼狽後,遞給他自己的名片,說是紅酒漬很難清理,洗衣服的費用江修會承擔,如果衣服洗不幹淨,應該如何賠償,也可以直接聯系他。

方雲晚回宿舍後,試着洗了一遍自己那件淘寶上用35塊錢買的白襯衣。

徐章沒有騙他,紅酒漬果然洗不幹淨,淺淺的一層粉色隐隐約約地浮在襯衣,像一幅潑墨山水畫般深深淺淺別有意趣。把方雲晚捧着衣服欣賞了一會兒,拿塑料袋裝好放進樓下的舊衣回收箱。

橫豎只是35塊錢的損失,他自然沒有找徐章要賠償。

所以,方雲晚擁有徐章的名片後,第一次聯系徐章已經是那年的初冬了。

方雲晚所在的社團每年會舉辦一次聯合隅城幾個高校的建築設計比賽方。

初入社團時,方雲晚就因為長得好,被分到了外聯組,可大半個學期下來,他們一筆贊助費也沒拉到,眼看着比賽舉辦在即,他們卻連印宣傳海報的啓動資金都沒有。

徐章是方雲晚上大學後認識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大企業管理人員,他急病亂投醫,硬着頭皮給徐章發郵件。沒想到徐章當天下午就回複了他,約他有空的時間去公司詳談,更讓方雲晚沒想到的是,他趕到頌文集團大廈時,接待他的人,是江修。

後來的事水到渠成,方雲晚糊裏糊塗地拉來了昭陽地産作為那一屆大賽的冠名贊助商,甚至決賽時,江修還作為頒獎嘉賓親臨現場。

那時方雲晚才上大一,憑着給這場比賽拉贊助一戰成名,被傳得神乎其神。

之後江修和方雲晚一直保持郵件聯系。江修的父母也是隅城大學的學生,在隅城大學相遇相愛,他得空時常常會到隅城大學走走看看,偶爾時間湊巧,就會喊上方雲晚一塊兒在學校外的小店吃東西。

兩個人越發熟悉了。江修比方雲晚年長,經歷的風雨波瀾也多,方雲晚遇見拿不準的事總會來問問江修的看法,漸漸,所有心事都合盤交托了出去,包括對白銘無法言說的情愫,包括為白銘畫的那些畫,這些統統只有江修知道。

再後來,白銘結婚了。

再再後來,江修問他,不然我們試試。

再再再後來,分離,又重逢。

夢裏最終的畫面定格在一片蔚藍的海邊,江修獨自一人站在海邊,方雲晚想去抱住他,卻挪不動腳步,想要喊他,卻發不出聲音。一直到江修的身子向前傾倒下去,決絕地跳入滾滾浪濤之中,方雲晚才真切地覺得一顆心空了,絕望如江修腳下的浪濤将他吞沒……

“江修!”方雲晚從夢中驚醒,猛然坐起。

他看了一眼牆上的鐘,才發現他其實只睡了不到兩個小時,甚至房間一角的書桌還亮着燈,白銘還醒着。

聽見方雲晚這裏的動靜,白銘合上書,起身朝他走來。

白銘有自己的房間,但方雲晚是他報複江修最重要的工具,他說,他必須一刻也不能松懈地盯着他。

因此,他盡量減少睡眠的時間,實在困得不行得睡覺了,他便将睡袋拖過來,躺在方雲晚的床邊眯一小會兒。

“怎麽,做噩夢了?”白銘在床沿坐下,看着方雲晚,目光溫和。

多年前,方雲晚曾經被這樣溫和的目光吸引。白銘是第一次當班主任,細致耐心地照顧着這群半大的孩子。

而那也是方雲晚第一次離家,他第一次離開父母,白銘對他們的照顧,在方雲晚心裏埋下了一顆依賴的種子。

後來這顆種子長出了一條藤,跟一棵叫做崇拜的樹糾纏在了一起。

那時方雲晚還年輕,以為這樣的樹,這樣的藤,就叫做喜歡。

“沒事。”

白銘卻沒打算放過他,含着笑看了他一會兒,循循善誘:“夢見江修了?夢見他什麽了?”

方雲晚只頓了三秒,面色平靜地回答:“是,夢見了五年前因為他,我被藍标大賽除名,被學校逼着辦理退學的事情。我夢見,我跟他狠狠打了一架。”

“那你打贏了嗎?”白銘笑容溫和,說話的聲音也是一貫的慢條斯理。

但方雲晚還沒回答,白銘就自顧自地說下去:“沒事的,老師會幫你贏的。”

作者有話說:

白銘活着,小方活着,修修也會活着的——

下一更周四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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