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刺刀 ◇
煙花落盡,十裏飛灰。
“江修,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嗎?”
江修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這張臉。
這張臉極度消瘦憔悴,顴骨高聳突起,使面部神态帶上幾分苦相,他的眼珠子像是蒙了一層灰,暗淡無光,發灰的眼珠子轉過來看向江修,帶着一股濃烈的殺氣。
此時站在江修面前的白銘,與他記憶中斯文清俊的青年大相徑庭。
“不記得我了?還是不屑跟我說話?”
白銘的臉幾乎貼在江修眼前,面上盡是病态的瘋狂。
他的話音剛落,抵在江修腹部的手猛然向前深深挺進了幾分,繼而驟然往後一拔,冰冷的刀刃帶出血液與碎肉,濺落一地。
江修悶哼一聲,身子緩緩側倒下去。
一直到此時,江修才覺得腹部的涼意被疼痛一寸一寸侵占,頃刻間額頭便浮起一層冷汗。
他暗暗将手摸進口袋裏,按下手機的緊急求救按鍵,撥通報警電話的同時,也将自己的定位發了出去。
信息不知是否已經發出。
發出去的信息不知何時會被接收。
接收信息後,不知警察趕到這裏需要多長時間。
而白銘提着沾血的短刀,是近在眉眼之間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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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冷靜一點。”江修捂住腹部汩汩出血的傷口,勉力支撐,試着穩住白銘的情緒,“我知道,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委屈,但是你是個好人,你不該拿着一把刀來解決問題。”
白銘手裏的刀滴着血,他死死瞪着江修,冷笑:“不用了,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什麽問題也不想解決,我只是想拖着你陪我下地獄。我這一輩子都被你們一家人毀了,都被你們毀了!”
雖然天色暗,什麽也看不清,但江修敏銳地覺察到白銘情緒的異常。
他不敢刺激他,卻也不敢順着他的話進一步強化他的認知,小心翼翼地試着提醒他:“不會的,你還不到四十歲,你的人生還很長。你跟宋铮不一樣,你沒有害過人,以後你還是可以做建築設計,或者其他你想做的事情。”
“不可能了。所有人都覺得我和宋铮是混蛋,是我們在害你,所有人都在同情你,宋錦對我做過什麽,你又對我做過什麽,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白銘越說越氣,揮刀又想向江修刺來。
他的情緒似乎陷入一個無法掙脫的怪圈,極難安撫,卻極易被點爆。
江修眯着眼睛越過白銘肩頭看向他身後空無一人的茫茫夜色。
點燃十件煙花的時間不會太短,方雲晚沒那麽快回來。江修不禁有些慶幸方雲晚此時不在,他不必在鋪天蓋地的劇痛中,分神擔憂方雲晚的安危。
随着血液的流失,江修覺得渾身越發無力而僵冷,他清楚自己決計無法承受白銘再一次的傷害。
電光火石之間,江修不知哪裏生出的力氣,伸手握住反握住刀刃,用盡全力朝白銘踢了一腳。
在石階上,白銘站立不穩,從石階摔了下去,失去重心時,他的手松了松,刀竟被江修奪了過去。
四下是寬闊的平地,江修自知沒有力氣将刀丢到遠處,又擔心方雲晚回來時正面撞上拿着刀白銘,咬牙站起身,握着刀朝與方雲晚相反的方向跑去。
石階不高,白銘摔下去後迷糊了一會兒就清醒過來。
空地上無遮無擋,他一眼便能看見不遠處踉踉跄跄向前跑的江修。
江修本就病重,此時還帶了傷,速度并不快。白銘起身追趕,很快便趕上了,他飛起一腳踢在江修膝彎處。江修腳下一軟,猛然向前撲倒在地,牽扯腹部傷口,他疼得眼前一黑,「哇」地嘔出一口血來。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做了虧心事,也知道要逃跑啊。”白銘蹲下身來,麻木地看着江修。
江修感覺腹部的傷口驟然再次撕裂,劇痛下溫熱的血液從手指間淅淅瀝瀝地落下。他伏在地上,冷汗如雨,接連又嘔出幾口血水。
白銘漠然道:“現在知道害怕了?把我帶去寧遠丢掉的時候,怎麽不知道害怕?在福利院頂替我回到宋家的時候,怎麽不知道害怕?造謠我和學生有不正當關系的時候,怎麽不知道害怕?給我的設計方案雞蛋裏挑骨頭的時候,怎麽不知道害怕?”
“沒有。”江修眼前的黑霧聚了散,散了又聚,目光已經有些渙散,“沒有人把你帶去寧遠丢掉。那天是因為我父親夜裏突發急病,被送進了醫院,他們不是故意留你一個人在酒店裏的。大家一直都在找你,可是後來我的父親病逝,母親也意外身亡,線索斷了,所以許多年後我才找到你。”
“是嗎?”白銘從江修手中緩緩抽出那把短刀,在指間翻飛玩轉了片刻,将刀刃輕輕抵在江修的胸口,笑容詭異,“你說得好認真,我都差點信了。”
江修垂眼看着抵在胸口的那道銳利的光,神志已經有些昏沉。
他已經不想同白銘再多說什麽了,事實上,他也已經快要沒有力氣再同白銘多說些什麽了。
可白銘不肯罷休,高聲喝道:“說話!”
與白銘的聲音同步傳來的,是胸口驟然炸開的冷痛,抵在江修胸口的刀刃再度染上血色。
此刻的白銘就是一個嗜血的劊子手,捏着那柄短刀,用刀刃一點一點割開江修胸口蒼白的皮膚,滿意地看着豔麗的血液在他單薄的胸膛肆意橫流。
江修看着那柄短刀的刀刃映着白銘的臉,他就像是一只要把自己開膛破腹的厲鬼。
只要再用些力氣,白銘手裏的刀就會穿過他的胸膛,如果他紮得再準一點,興許刀鋒會直接劃破他的心髒。
那麽,他就不會死在冰冷的手術臺上,他會死在初春時節料峭的風裏。
江修其實不知道哪一種會更好一些,只是他實在是太疼了,如果總歸是要死的,不如可憐可憐他,讓他少受點折磨。
心裏才生出一絲要放棄的念頭,火星還未燎原,他的耳邊突然響起煙花升空爆裂的巨響。
霎時漫天是五顏六色的光,将囚禁着江修的這方寸煉獄照亮,又是昭昭人間。
最後的那十件煙花已經點好了。
方雲晚,就快要回來了。
江修咳出一口血,眼角沁出一顆眼淚,與唇邊的血珠一同滾落。
明明幾分鐘前,他們還在讨論兩周後的那場手術,他們還在做着他能康複他們能白頭的好夢,只隔了幾分鐘,他的小晚回來時,看到的卻是他的屍體,該有多難過。
不然,他還是再試一試吧,再努力一把,争取活下去。
江修顫抖的手握住緩緩推進的刀刃,問白銘:“你想要我說什麽?”
“你裝什麽好人?你明明曾經跟我待在同一家福利院裏,當年宋啓君聽說那家福利院裏有個孩子與他DNA相近,特意找過來,他要找的本來是我,可你卻頂替了我,跟着宋啓君回了宋家!”
江修眉頭微擰,遲鈍地反應了一會兒,才辯解:“這是個誤會,你,你聽我說。”
可白銘依舊無法冷靜下來,他高高揚起短刀:“我不要聽你狡辯。”
空中接連炸開絢爛的煙花,五彩缤紛的火光,映在白銘手中的短刀上,絢爛而殘酷。
白銘手腕一轉,将刀尖對準江修心髒的位置:“你早就該死!”
刀刃猛然紮下來,卻在半空中偏轉了方向。
有人快步走來,顧不得刀刃寒光閃閃,用手肘狠狠擊向白銘的胸口。
頃刻間,白銘整個人彈出一米開外,刺向江修的那一刀,也落了空。
迫在眉睫的危機暫時解除,方雲晚連滾帶爬地趕到江修身邊:“江修!你怎麽了!”
江修深色的羽絨服上濡濕一片,他的臉色慘白得毫無底色,夜空中炸開的火光在他面孔上投下缤紛的顏色,卻照不亮他眼眸裏逐漸暗淡的光彩。
方雲晚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扶在渾身血污的江修,急得眼睛發紅:“你受傷了?傷在哪裏……”
“小晚,當心!”
江修的提醒還是晚了,方雲晚正要轉過頭去,只覺得後頸上悶痛,眼前一片昏黑……
方雲晚醒來不過是幾分鐘之後,他們依然在煙花爆竹燃放點,只是白銘趁着他短暫昏迷的時間,拿繩子将他捆住。
他被綁縛住手腳,放倒在地上,正面對着江修和白銘。
江修被扶起,虛弱不堪地斜靠着一方花壇,坐在地上。
而白銘握着刀,居高臨下地看着江修,像是操縱着蝼蟻性命的巨人。
“如果沒有你,當年宋啓君不會放棄對福利院這條線索的追蹤,只要再等半個月,他只要再等我半個月,我就可以跟着他回家了。”白銘捏緊了拳頭,死死盯着江修,“都是你!你那時候不是個啞巴嗎?怎麽偏偏見到宋啓君的時候,就能說話能喊人了?騙子,你從小就是個騙子!”
“我那時并不知道,他是得知那個福利院有與他相近的DNA樣本,特意去找你的。我更不知道,福利院的醫生弄混了血液樣本,找不到那份與宋啓君基因相近的血液樣本和報告。”江修氣虛無力,說話的聲音輕飄而緩慢,“在我的母親意外離世後,我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我的親人了,我那時以為,他是來接我的。我以為,我就要回家了。”
“我後來才知道,宋啓君接走我之後,還是不放心,要求福利院的醫生再給院裏的孩子采一次血。可那時你去參加學校的夏令營了,不在院裏,所以那次樣本的采集漏了你。也因此,宋啓君不得不相信,那個生活在福利院裏疑似與他有血緣關系的人,其實就是我的。”
白銘眼睛通紅:“從此,你我的人生便有了雲泥之別。”
江修虛弱得坐不住,身子往下滑了滑。他撐住地面支起身子,微微搖頭:“被接回宋家,日子也未必好過。宋啓君想找的人是你,卻接回來一個自小不受他待見的我,你說,氣不氣人?”
“他待我不薄,吃穿用度從來不見短少,可更多的,也沒有了。”江修低低咳嗽,“我一開始是期待祖孫和樂的,可後來,漸漸也就不想了。”
說到這裏,江修仿佛想起年幼時初初回到宋家的那些不愉快的過往,心緒起伏下,胸口腥氣翻騰,脊背一挺,歇依着花壇,接連嘔了兩大口血。
方雲晚被綁縛在地上,眼睜睜看着江修嘔血,連抱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都做不到,急得瞠目欲裂,哭着祈求白銘:“白銘,白老師,松開我,求求你,救救他。”
沉浸在江修講述的往事中的白銘被方雲晚絕望中凄厲的叫喊聲驚動,他轉頭困惑不解地看着方雲晚:“方雲晚你瘋了?是他害我們身敗名裂一無所有,你居然要救他?”
夜色茫茫,方雲晚努力瞪大了眼睛看去。
借着煙花忽明忽暗的光亮,他看見江修的臉色慘白得吓人,唇邊沾染的血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刺眼。
江修将頭抵在花壇邊沿,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他虛弱得像是一道要消散的影子,卻在灰飛煙滅前執拗地睜着眼,戀戀不舍地望着方雲晚。
看着江修不舍而無奈的眼神,方雲晚絕望得幾乎要發瘋。
他兩眼通紅地盯着白銘:“你才瘋了!你以為你的那個事務所為什麽可以頻繁接到昭陽的投标邀請?為什麽能接到那麽多高利潤的項目?他知道錯了,他也一直在想辦法補償,無論如何,他罪不至死,你這又是在做什麽?我求你,救救他。”
白銘眼中騰起怒火,翻轉手中的短刀:“方雲晚,你竟然能說出他罪不至死這種話!我珍惜你的靈氣,愛惜你的才華,投了多少心血在你身上,你還在讀本科,就送你參加比賽,給你報名藍标的推薦設計師,你本該擁有的掌聲與贊美都被他毀掉了!你本來應該是國內頂尖的建築設計師,可是你現在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公司職員,方雲晚,你就沒有一點不甘心嗎?”
在煙火爆炸的間隙,短暫的靜默中,方雲晚收回一直流連在江修身上的擔憂的目光。
他的聲音平靜:“我當然不甘心,可是他并不是唯一的惡人。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當年的事不能只怪江修,我也是有錯的。如果我能成熟一點,跟他心平氣和地好好談一談,而不是冷戰賭氣,也許事情不會到那個地步。”
“所以——”
方雲晚擡頭看向白銘,目光誠懇:“白老師,我也該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我也欠你一句道歉。”江修的聲音已經低不可聞,幾乎要散在夜風之中,“白銘,你舉的幾條罪狀,我都不會承認,唯獨五年前的這件事,是我有錯,對不起。”
白銘依舊在笑,笑容依舊詭異可怖:“既然你們都對不起我,那就都跟我一起去死吧。你們商量一下,誰先上路呢?”
又有一朵煙花炸裂在空中,五光十色中,白銘提着刀緩緩向方雲晚走去。
方雲晚的手腳被綁縛着,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白銘步步逼近。
“雲晚,別怪老師要先送你走。誰讓你是江修心尖上的肉呢,我還等欣賞他親眼看見摯愛死在眼前的悲痛欲絕呢。”
站在方雲晚面前,白銘緩緩擡手揚起短刀,那柄刀沾了太多江修的血,刀刃上的光已經泛着隐隐血色。
最後一朵煙花已經炸開,火花絢爛如漫天星辰,将這一塊荒蕪的空地映得異常明亮。
煙花落盡,十裏飛灰。
最後的絢麗落幕,四下是死一般的沉寂。
只聽得一聲利刃紮入血肉的悶響,方雲晚唇邊一熱,是滾燙濃稠的腥氣。
所有的聲音與色彩都褪去,他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而如死的寂靜中突然傳來焦急而淩亂的腳步聲,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有個聲音自茫茫夜色中傳來:“住手,他們沒有對不起你。”
作者有話說:
最後一把刀了,然後就是ICU修、進一步的追悔莫及方、迷途知返宋然後搶救一下修修,就可以準備完結了;
那什麽……HE還是要有的;
這次是我不對,現代文不該下這麽重的手的,希望你們原諒我T^T;
周四見周四見,溜了溜了;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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