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海灣 ◇

幾十年前,有的故事已經在海邊埋下了種子。

許多許多年以前。

寧遠市的海邊。

方雲晚纏了方濤和沈彩萍很長時間了,他們才有空帶他到這片沙灘來趕海。

他們住得遠,為了能趕上一早的潮汐,一家三口提前一天住到海灘附近的民宿裏。方濤早早把方雲晚從被窩裏拎出來,蹲在沙灘上等着看日出。

天色已經亮了,但太陽還沒探頭,天幕是一片垂下來與海相接的灰白的。

小孩子缺覺,方雲晚裹着毯子裏昏昏欲睡,方濤就在旁邊用盡方法想哄着兒子打起精神來。

在一回擡頭觀察天色時,他突然發現遠處有一個清瘦颀長的身影向大海走去。

從背影看,那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他沒有回頭沒有遲疑,一步步走得堅決而穩當,很快已經到達海水齊腰的地方。

方濤讓方雲晚在原地等他,不許亂跑,自己起身快步朝那個孩子走去。

他是大人,腿長步子也大,很快便趕上了那個走向深海的孩子。

那個孩子長得很高,看上去卻極其瘦弱,站在海水裏浪花一湧便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方濤容不得他反抗,一把攬住孩子的腰,将人從海裏扛回了岸上。

方雲晚眼睜睜看着方濤從海裏撿了個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還多的少年回來,又是吃驚又是歡喜,撲過去抱着方濤,興奮地問:“爸爸,你從海裏給我找了個哥哥嗎?”

邊說着,方雲晚從方濤身邊離開,友好地同方濤身邊渾身濕漉漉的少年握手。

方濤擔心那個孩子情緒不穩定,本來不想讓方雲晚纏着他打擾他的。

可是那個孩子好像并不排斥方雲晚,由着他拉着他的手,竟沒有掙脫開。

而自從方濤把那個孩子帶回來,方雲晚也不困了,目光追着那個孩子跑。

見方濤沒有阻止他跟那個陌生的哥哥玩耍,方雲晚熱情地掀開自己裹着的小毯子邀請那個孩子躲進去一起等日出時。那個孩子看着自己濕噠噠的衣服,正猶豫着,就被方雲晚一把拉到毯子裏面去了。

方濤頭疼地看着那條毯子洇開水跡,卻沒有阻止他們。

不多時,天邊浮出豔色霞光,雲朵被染得絢爛,灰白的天幕漸漸澄澈,被過濾成一片澄明的蔚藍。

“哥哥,太陽出來了!”

方雲晚脆生生地喊叫時,那天的第一縷陽光恰好從雲層中破開,落到地球上。

少年蒼白的面孔映着旭日的暖橙色,被救後一直平板麻木的眉眼在方雲晚活潑的歡呼聲中有了一絲波瀾。他如烏木般漆黑的眼瞳映着朝陽,終于有了一點這個年紀應該有的蓬勃光彩。

方濤拍拍少年的肩膀,輕聲說:“你還小,日子還很長,太陽總是會出來的。”

少年不說他的名字,不說他的來歷,也不許方濤報警。

他在方家人落腳的那家民宿住了下來,依舊孤獨而沉默。

方濤和沈彩萍都是熱心人,沒有置他于不顧,趕海時喊上了他一起,拿着撿到的海貨到民宿的廚房裏加工後,也喊上他一起吃飯。

他們在那裏待了一個周末,少年也在那裏待了一個周末。

那少年看着不愛說話不愛笑不合群,其實好相處得很,像是用一塊薄冰勉勉強強把自己封凍着,其實只要給他一點溫暖,他便會自己打破薄冰,奔赴而來。

這個周末最高興的便是方雲晚,哥哥長哥哥短地跟在少年身後。

少年比他大幾歲,又異常懂事,除了要去海邊一類危險的地方,方濤和沈彩萍十分放心地把方雲晚交到他的手裏,兩個孩子便在小漁村裏自由自在地瘋玩了兩天。

相聚時有多開心,告別時便有多難過。

周末結束時,少年說他來自隅城,已經買好了回程的車票。

方濤熱心,順路送他去火車站。

去火車站的路上,方雲晚終于想起他的棒棒糖,從兜裏掏出兩支棒棒糖給少年,拆了其中的一支塞進少年嘴裏,展開糖紙給他。

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海上點點漁火:“哥哥,你在隅城要是想看日出,找不到海,你就看看我畫的日出。”

那時方雲晚還很小,他不知道,隅城也是臨海的。

少年住的地方,比他住的地方,距離大海還要近。

少年有點舍不得孩子眼睛裏的光,問他:“你叫什麽?”

方雲晚跟坐在前面的沈彩萍要了一支筆,把糖紙平平整整地攤開在少年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上去——

方。雲。晚。

……

方雲晚躺在江修的卧室裏,裹着他的被子,枕着他的枕頭,想着許多許多年前與他初初相遇,心裏更是針紮一樣的疼。

那時的江修,應該已經被宋啓君帶回隅城生活,可他們相遇時,他蒼白消瘦而孤獨倔強。失去父母獨自漂泊在這個世上的少年,究竟經歷了什麽,甚至想過長眠于深海?

方雲晚不知道,他也不會拿着這段往事去追問江修,硬要把他結了痂的傷疤裸地撕開來看。

他只是希望,那時兩人在海邊相依着看日出的明亮與溫暖,曾經照亮過江修踽踽獨行的路。

當年分開時,方雲晚被江修問去了名字,可江修卻一直沒有透露自己的信息。想來,他們在隅城大學相逢時,江修大概早就認出他了。

所以才會不遺餘力的幫他,讓他成了隅城大學社團外聯的一段傳說。

原來有些故事,幾十年前,已經在海邊埋下了種子。

那一晚方雲晚睡得清淺而斷續,翻來覆去地做着與江修有關的夢,有些是美夢,有些是噩夢。

天剛蒙蒙亮時,他已經翻身起床,趕在隅城早高峰前,到達啓明醫院。

昨天劉主任答應過他,如果今天江修的狀态穩定,也許可以安排他換上衣服,進到病房裏探視。他不知道江修的狀态能不能穩定,不知道江修的狀态什麽時候能穩定,世界上人力難及的事太多,他能争取的只是随時做好準備。

在病房外等到午後,劉主任才終于松了口,方雲晚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地進到病房裏,走到江修身邊去。

江修的身邊到處都是儀器,方雲晚覺得自己像是穿越火線的戰士。

但事實上,江修更像是勇往直前的戰士,他兒時成長在溫暖潤澤的地方,在還沒修煉出鋼筋鐵骨時,就被孤零零地丢進風霜刀劍裏,披荊斬棘地長大。

宋铮也經歷過無助,白銘也經歷過孤苦。

他們都曾經常從貧瘠的塵埃裏汲取養分,他們都曾經長成過一棵受人仰望的大樹,他們也都曾經面對謠言诽謗面對人情冷暖。

但是只有江修長成了這個模樣。

堅強,柔韌,而善良。

所以,他多麽珍貴,多麽值得被捧在手心裏愛護着。

昨天晚上,方雲晚仔細想過進到病房裏來要做些什麽,他想抱一抱江修,想親一親江修,想讓江修感受到他一直陪在他的身邊。

可是真的站在江修病床邊,方雲晚發現自己什麽也做不了。

江修身上纏繞着各種各樣的管道線條,各種液體在管道中無聲流動着,它們支撐起了江修的全部生息,方雲晚連再走近些,都害怕妨礙它們。

江修沉沉睡着,胸口和腰腹間的繃帶上有隐約的血跡洇出,那是他身上唯一的色彩。氧氣罩幾乎把他的臉都覆蓋了過去,方雲晚只能看見他漆黑的眉毛和濃密的眼睫,即使病重昏睡,也是驚心動魄的好看。

方雲晚在江修病床邊蹲下,小心翼翼避開管道電線,握住江修的一根手指。

就像許多年前在寧遠市的海邊那樣。

那時方雲晚還沒長開,個頭比江修小得多,手掌也是小小的。而江修已經長得很高,腿也生得修長。方雲晚追着江修的腳步跑得吃力,擔心被丢下,他伸長了胳膊,卻只夠緊緊握着江修的手指。

時隔多年,他已經長成了和江修一般手長腳長的大人了,可他還是害怕極了被丢下。

方雲晚緊緊握着江修冰涼的手指,聲音哽在喉嚨裏微微發顫:“別丢下我。”

沒有人回應方雲晚。

只有病房裏儀器運轉的聲音,在向他證明,江修還在,他沒有丢下他。

江修的情況沒有惡化下去,也沒有好轉。

他不曾醒來,所有與心肺有關的生命活動全仰仗着病床邊的那臺将他的血液吸出後再次注入的機器。

每天早上,方雲晚都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進病房裏陪江修。

這個時長,有時會因為宋啓君的加入而被腰斬為一個小時。

等在病房外,透過玻璃窗看着宋啓君坐在江修病床邊時,方雲晚總是在想,他會給江修讀詩或者念新聞,會告訴他今天又有哪些人在問候他,會附在江修耳邊說沒臉沒皮地情話,相比宋啓君幹巴巴地坐在病房裏,江修一定更喜歡自己陪在他身邊。

可是多些人進去看看他,也許是好的。

他想要江修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許許多多人關心他在乎他。

無論他還會不會回到這個世界好好生活下去,他都應該知道這些。

而這些關心江修的人裏,陪在江修身邊最久的許路遙卻沒有再出現過。

方雲晚在江修病房外待得越久,就越能理解許路遙的心情。他頻繁地想起元旦放假那幾天,他們四個人在寧遠市的情景。

當時只道是尋常。

江修昏迷一周後,大家都擔心的并發症還是出現了。

那天早晨,方雲晚握着江修的手坐在床邊給他讀書時,他的口鼻處突然毫無預兆地開始出血。

與平日發病時的咳血或者嘔血不同,此時的江修沒有意識也沒有力氣,血液從他的鼻腔和口中無聲溢出,沾滿了氧氣面罩,觸目驚心。

幸而醫生和護士及時趕來進行止血處理,并将他鼻腔與口腔中的殘血清理幹淨,避免窒息。他們來不及把方雲晚趕出病房,方雲晚便站在病床邊,眼睜睜地看着江修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娃娃,在醫務人員的手中被翻來覆去地處理着。

病房是雪白的,江修的臉是雪白的,襯得那一蓬血色太過豔麗,以至于方雲晚走出病房時腿還是軟的,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坐下後,蜷起身子還是止不住的發抖。

許路遙就是這個時候來的。

他隔着窗子看了江修一眼,并沒走進病房,折身坐到方雲晚身邊:“因為治療期間需要使用肝素抗凝治療,是容易導致出血,以後肝素用量減少,就沒事了。”

方雲晚久久沒有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問許路遙:“他現在疼嗎?”

“可能會有一點,但是他現在深度昏迷,應該感覺不到。”

“那等他醒來,是不是就會很疼了?那怎麽辦?”

等他醒來……

他什麽時候會醒來?或者說,他在什麽情況下才會醒來?

許路遙看着方雲晚認真的模樣,沉默了很久,眼尾莫名泛紅。他輕輕告訴方雲晚:“沒事的,我們會給他上鎮痛泵,不會讓他太疼。”

方雲晚點點頭,忽然聽見走廊那一頭有匆忙的腳步聲傳來。

“許醫生!快來一趟!”

方雲晚擡頭看去,只見一名護士站在走廊裏朝許路遙招手。

而他身邊的許路遙在看見那名護士後,臉色慘白,猝然站起身來,朝走廊另一頭跑去……

當天下午,劉主任聯系了方雲晚和宋啓君,将兩人請到他辦公室裏,把一系列接受心髒移植的材料交給他們确認,請他們确認無誤後簽字。

萬幸,之前劉主任發現的那位與江修配型高度吻合的捐獻者還活着,而在此期間,也沒有其他配型成功适合移植的病人出現。

宋啓君追着劉主任問:“什麽時候可以安排手術?”

心髒移植與其他器官移植不同,人只有一顆心髒,一個人因為接受心髒移植手術而獲得新生,因為有另一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劉主任面色凝重:“這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我們只能與供體的主治醫生随時保持聯系,做好随時進行手術的準備。”

方雲晚點點頭,看了一眼坐在劉主任身邊的那名醫生——

這一回,許路遙依然沒有來。

作者有話說:

相信我要幹什麽事,你們已經都猜到了;

等完結了,好好寫一個他們的番外吧哎哎哎;

完結倒計時,下一更周六——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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