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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植 ◇
謝謝你留下來。
劉主任通知的手術時間比所有人預期的都要早一些。
在簽字确認的第二天淩晨,披着外套守在ICU病房外的方雲晚被手機的震動驚醒,劉主任告訴他,要立即開始準備為江修實施移植心髒手術。
這句話意味着,那名提供心髒的捐獻者已經确認了死亡。
方雲晚覺得自己的心髒被一只手輕輕攥了一下,沒有很疼,但是又悶又沉難受得厲害。
依據相關國定,器官移植中捐獻者和受捐獻者必須遵守「雙盲原則」,雙方不得得到對方的任何消息。可自劉主任描述過的那名捐獻者的情形,太過熟悉,自劉主任提出移植方案以來,方雲晚心裏就一直有個令他不安的猜測。
他用力深呼吸幾輪,說話時聲音微微發顫,試探着發問。“許路遙醫生會參加這場手術嗎?”
多年來,許路遙一直是江修的主治醫生,也是最護着江修的那個朋友。即使劉主任或者其他專家在心髒移植手術上的技術比他高超,但許路遙一定是最了解江修身體狀況和心理狀況的人。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江修被推進手術室時,他應該會在場。
但是,劉主任在電話那頭沉默了。
他好像知道些什麽,也好像知道方雲晚知道了什麽,但是因為規定,他們沒有人把心裏猜到的事開誠布公地說出來。
片刻的靜默後,劉主任低聲說:“許醫生有一些私事要處理,無法參加這場手術。”
方雲晚看着病房上的那面玻璃窗,睫毛被溫熱的液體稍稍浸潤了。
“我知道了。”他輕聲說道,“請您替我,跟捐獻者家屬,好好地說聲謝謝。”
心髒在體外存活時間很短,但那顆與江修配型成功的心髒就在隅城市區,從捐獻者身上摘除後立即被送往啓明醫院的手術室,不會經歷新聞報道裏那樣驚心動魄的争分奪秒。
在手術開始前,宋啓君親自趕去隅城最靈驗的寺廟裏點了三支一人多高的香,在神相前虔誠跪拜,祈求手術順利。
原本徐章這天是不在隅城的,得知了消息趕了最早的一班航班回來,一下飛機就直奔醫院,見到方雲晚和宋啓君卻什麽也沒說,安安靜靜坐在一樣陪着。
和方雲晚預料的一樣,許路遙一直沒有出現。
但是,許路遙那個會在江修生病時給他熬湯的媽媽替他在手術室外等着江修。
她已經帶着安安從三亞回來了好一段時間,但無論是江修和方雲晚,還是程盛和許路遙,都困在生死別離之間,沒人有心力照顧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
于是,她就一直把安安當做自己的親孫子一般帶在身邊。
方雲晚沒有見過她,但她大概聽說過方雲晚。她悄悄地在方雲晚面前蹲下身,溫聲安慰他:“抱歉,路遙那邊,走不開,我替他來看看江修。”
方雲晚怔怔看着她,蒼白的嘴唇動了動,輕聲對她說:“謝謝。”
她,擡手溫柔地摸了摸方雲晚的頭,輕聲道:“你放心,路遙說,那顆心髒十分健康,江修會沒事的。”
方雲晚點點頭,依舊低聲喃喃道謝。
而後,等在手術室外的人便很少交談。他們或是僵直地坐着,或是起身來回踱着步子,目光總是裝死不經意地掃過手術室外「手術中」的燈牌。
人真是矛盾極了的動物。
比如此時此刻,他們每一個人,既希望燈牌熄滅,又害怕燈牌熄滅。
整場手術進行了四個多小時,但方雲晚看不見江修的時間還要更長些。
在團隊摘取供體心髒時,江修就已經被提前送入手術室。
得知團隊順利摘取心髒後,劉主任掐着時間劃開江修的胸腔。順利取下江修因心肌大面積壞死而多處呈現灰白的髒器時,等待移植的心髒恰好送達,劉主任小心翼翼地将轉移箱內鮮活溫熱,似乎還在微微跳動的健康心髒放進江修胸口。
半個小時後,移植的心髒在江修的胸腔中恢複跳動。
手術十分順利,團隊此前預料到各種術中危急情況都沒有發生。劉主任疲憊地往後退開幾步,由助手迅速接手為江修縫合傷口後,将江修再度轉入ICU病房監護。
盡管手術很成功,但江修的身體太過虛弱,他一直沉沉睡着沒有醒來。
術後第四天,劉主任再三确認移植的心髒已經開始在江修體內平穩運行,綜合評估江修的心肺功能後,撤下了ECMO。
當初上儀器時,江修性命垂危,深度昏迷,各種管線穿進他的身體裏,他無知無覺。如今從他體內抽出管道,他已經隐約有恢複意識的趨勢。
雖然還未完全清醒過來,但已經會因為疼痛和不适,頻頻皺起眉頭來。
方雲晚隔着探視窗看着,雖然心疼,卻也明白這未必是件壞事。
撤外輔助儀器後的第三天中午,江修短暫地醒來了幾分鐘。
恰好那是手術後方雲晚唯一沒有守在江修病房外的時刻。
那日中午,方雲晚把自己的一身狼狽稍作收拾,換上一身莊重的黑西服,離開啓明醫院前往殡儀館參加程盛的葬禮。
其實此前方雲晚與程盛并不熟悉,只聽說與江修被隅城政商界奉為座上賓不同,程盛在認識許路遙前是隅城一霸,在道上混得風生水起。
因為心狠手辣,又講規矩重義氣,他的名聲早已經傳了出去,在很多地方都能行得通。
方雲晚原本不知道,所謂風生水起是個什麽樣子。
一直到看見來送程盛的人黑壓壓地擠滿靈堂,靈堂外的空地上也三三兩兩聚滿了人,他才隐約能想象程盛在隅城,乃至更廣大的區域中的影響力。
滿座盡是真心誠意為程盛垂淚為他哀歌的精壯大漢。
他們中有許多人已經占了自己的山頭,有的已經浪子回頭在其他領域幹出了成績,也有些沒能飛黃騰達,離開程盛後仍在做些偷雞摸狗的小事。
這一刻,他們不分黑白是非,不分貧賤尊卑,因為同一個人彙聚在此處。
方雲晚只見過程盛寥寥幾面。此時,穿梭在人群中,聽着那些與程盛出生入死過的人口中的故事,程盛在他腦子裏的模樣才更生動具體幾分。
程盛沒有親人,他的喪事由許路遙和他生前最倚重的兄弟阿呂操辦。
人前的許路遙像是一只臉色蒼白的機器人,游走于他認識的、不認識的人之間,平板麻木地回應着那些勸他節哀的人。
怎麽節哀?
他的哀恸是東流的水,是北上的風,是古道的芳草,是漫山的杜鵑,怎麽斬斷?用什麽斬斷?又如何斬斷?
更何況,事實上,許路遙不舍得節哀。
其實許路遙都是知道的,知道程盛從小被養父打罵,知道程盛只是因為宋铮的一罐牛奶就湧泉相報,知道程盛一直羨慕他能在富足安穩的環境長大,能長成善良單純的模樣,也知道程盛一直用冷硬漠然掩飾他的自卑與渴望。
程盛曾經說過,徐路遙就像是一盞美好的水晶燈,他希望護着他永遠剔透無瑕。
而程盛沒告訴他的是,程盛自己是從沼澤裏掙紮而出的,滿身污泥的人。他有時候甚至會覺得,他不配擁有一盞,像許路遙一樣的,晶瑩剔透的水晶燈。
可其實,這些許路遙都知道啊。
所以他不舍得節制自己的哀傷,程盛在世上活一遭,總該有人願意和他并肩站在幹淨溫暖的太陽光下,該有人轟轟烈烈地愛他一場。
得有人這樣愛着他,至少得有一個吧。
方雲晚遠遠看着許路遙,生出一種情怯。
他猶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氣走到許路遙面前,可看着許路遙蒼白的臉和紅腫的眼睛,他喉嚨裏像堵了塊棉花,什麽也說不出來。
“你來了啊。”許路遙仿佛早就料到了方雲晚會來,他的目光木然掃過方雲晚,“心意到便是了,回去守着江修吧。”
方雲晚鼻子裏泛着酸氣,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跟着別人說了聲:“節哀。”
許路遙轉頭看實木桌子上架着的程盛的照片,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來同方雲晚說:“你怎麽也跟他們一樣,說這種屁用沒有的廢話。不過幸好,我們之中,還有你和江修會是幸福的。”
方雲晚看着許路遙哀恸極致,已經遲鈍麻木的臉,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回去吧。”許路遙的聲音在風裏宛如嘆息,“別讓江修醒來找不到你。”
“謝謝……”在許路遙轉身離開前,方雲晚對他說。
沒有人會在葬禮人向人道謝,這一聲謝謝,是方雲晚與許路遙之間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都知道了?”
方雲晚點頭。
這其實很容易便能猜到。
許路遙轉頭望向靈堂上程盛的照片,平靜道:“你看今天來送他這些人,都是他早年道上的朋友居多。其實他前半生不能算是個好人,燒殺搶掠,我也不知道他究竟犯了幾樣,究竟哪天警察會找上門來。你知道嗎,他昏迷了快一個月,走之前竟然醒了一會,他問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的器官是不是能救好幾條人命,是不是就能算是個好人了?”
方雲晚說不出話來,只用力點了點頭。
“你也覺得他算是個好人了?”許路遙歪着頭,沖着方雲晚笑了笑,“那就好,之前我還擔心,他死後得下地獄,我們死了之後會遇不到。”
他像是松了口氣,拍拍方雲晚的肩膀,提醒他:“器官捐獻雙方不能互相打聽,這是規定。快把你猜到的事都忘了,更別告訴江修,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方雲晚點頭,再次重複:“謝謝。”
許路遙緩緩搖了下頭:“他捐獻出了心髒、肝髒、部分骨髓和一雙眼角膜。其實他沒有離開,他還跟我感受着同一個世界。這也是我們的運氣。”
在程盛入土為安之後兩天,江修又醒來了一次,恰好趕在探視時間,方雲晚坐在床邊,拿了一塊棉紗沾了溫水給他擦臉。
之前的治療打了太多抗凝的藥物,如今雖然儀器撤了針劑停了,但江修體內的藥物濃度還未降下來,仍然時不時會有些輕微的出血。
今天早晨方雲晚換上衣服進來病房時,江修的鼻血剛剛止住,臉頰上沾了一片血污。醫務人員事務繁多,方雲晚主動請纓為江修擦淨臉上的污漬,一點點地将那行刺眼的血色抹去,露出他如玉般的面孔來。
一場大病,江修比之前還要消瘦。
可他骨相生得優越,病到這步田地,還是英挺好看。
方雲晚把他臉上的血跡擦去,俯身親吻他時,江修恰好睜開眼睛。
初初醒來,江修漆黑的眼眸裏還帶着惺忪迷離。他顯然沒有想過,自己睜眼時便會對上方雲晚近在咫尺的眉眼,而自己冰冷麻木的唇上還輕輕貼着另一對柔軟溫熱的唇。
與此同時,方雲晚心念一動,隐約感覺到那雙冰涼的唇的主人在輕輕回應他。他迅速睜眼,與江修的目光相對後愣了片刻,霍然站直了身子,往後退了一步。
很快,江修的目光由迷茫轉為清明。
看着偷親病人被現場捕獲的方雲晚站在床邊尴尬地摸摸鼻子模樣,江修被方雲晚的溫度暖化過的唇向上勾了勾。
方雲晚也對着江修笑,笑得眼睛裏隐隐泛出淚光:“江修,謝謝你留下來。”
作者有話說:
還是說一下程盛吧;
程盛的結局其實是最早确定下來的,只是原來的版本是他早年做的那些壞事東窗事發,被捕入獄死在牢裏;
程盛确實是沒有對不起過修修,但是在遇到許路遙之前,程盛本身來說并不是一個好人,正文裏可能是寫得不夠明顯。
但是還是有一些地方暗戳戳提了的,比如來參加他葬禮的這些人看着就是些道上大哥。
比如那個能輕松幫宋铮搞到毒藥的阿呂,比如他當初被許路遙撿到就是仇家尋仇,比如他曾經跟境外hei社會聯絡緊密等等等……
雖然說他跟許路遙在一起已經金盆洗手了,但是早年他确實還是做了一些壞事的,他跟許路遙其實一直是兩個世界的人,救江修的這個事情,雖然挺慘烈挺殘忍的,但其實未必不是程盛對自己的救贖;
然後有妹子說的懲罰的問題,只能說,宋啓君的懲罰當然不在這裏啦,當然後面也不會花很長的篇幅去寫他有多慘,但是會交代一下他的以後,反正能看到他自作自受就是了;
最後說下番外;
番外應該會有個程許的番外,可能會把程盛和許路遙的事情寫得更完整一點,特別是程盛遇到許路遙之前的事情!
修修和小方的番外的話,有什麽想看的梗可以跟我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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