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蘇醒 ◇
沒發燒啊,為什麽會說胡話呢?
随着身體的逐步恢複,江修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也漸漸有力氣同方雲晚說上幾句話。盡管隔着數條管道與電線,他們無法相擁,但他們竭盡所能小心翼翼地牽手與親吻,每日裏花費大量的時間,默默凝望彼此。
劫後餘生,每一秒都彌足珍貴。
一開始,江修還沒有力氣說話,只靜靜地看着守在床邊的方雲晚。
那時他還十分虛弱,保持半個小時的清醒都十分艱難。可只要醒來時趕上方雲晚進到病房裏來探視。
即使倦極,江修也要強打精神半睜着眼聽方雲晚絮絮叨叨地說話,遲遲不肯阖眼休息。
可江修的身體到底虧空太多,沒什麽力氣能讓他這樣強撐着消耗。
那天江修醒來後,方雲晚像往常一樣在床頭絮絮叨叨地給他講些病房外的事情。他笑着告訴江修,天氣暖和起來了,樓下的迎春花開了,告訴他從啓明醫院頂層預留病房的窗戶看出去的那座小山坡,已經披了一層絨絨的新綠。
江修也與往常一樣,含着笑意望着方雲晚,眼睛裏有細碎的微光。
方雲晚避開輸液管握住江修的手:“春天到了,快點好起來,我們去踏青。”
江修的手指在方雲晚手心裏微微蜷縮了一下,算是對他的回應。方雲晚對着江修笑笑,正想再說點什麽,卻見江修眼裏細碎的光猝然暗了下去,呼吸急促起來,蒼白的唇又泛起許久不見的青紫色。
儀器的嗡鳴聲中,醫生與護士快速趕來。
為了不妨礙醫務人員對江修進行診斷治療,方雲晚松開江修的手,退開幾步。
在他的手将要完全松開時,江修的手指在他指背上勾了一下,可因為病重無力,他終究沒能将方雲晚的手拉住。江修呼吸短急,難受得渾身僵硬緊繃,卻用盡了力氣将臉側向方雲晚站着的那一側,從人群縫隙間深深望了方雲晚一眼,因為缺氧而浮起绀紫的唇動了動。
江修實在沒有多少力氣,發出的聲音也極低,幾乎被滿屋子的儀器嗡鳴和醫務人員的交流聲完全壓過去。
可是方雲晚聽到了。
“小晚,別走……”
江修的聲音孱弱得只剩細細的一絲,但方雲晚還是聽到了。他隔着人群回應江修:“我在我在,我不走,我陪着你呢,別怕。”
像是得了這一句保證,江修的心情徹底松弛下去一般,他不再與如海浪般層層席卷上來的倦意抗衡,眼皮輕輕落下。在護士把輸氧軟管換成氧氣罩後,他的呼吸漸漸平穩悠長,沉沉昏睡了過去。
江修的情況很快穩定下來,醫生在板夾上記錄情況後,方雲晚亦步亦趨地一路跟到醫生辦公室裏。
移植手術之後,江修的心髒應該是完全健康的,無論是昏迷中還是清醒時,方雲晚已經許久沒有在他臉上看到剛剛的那種绀紫。他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害怕得指尖都是涼的,無法抑制的微微發抖。
方雲晚急得眼眶都紅了:“這是怎麽了?是不是移植的心髒……”
他說不下去了,聲音發着顫,緊張兮兮地盯着醫生看。
相比方雲晚的緊張,醫生自然要淡定許多:“別擔心,移植心髒的适應性良好,一周後評估一下他的情況,順利的話,應該可以轉入普通病房。但是他今天的情況,不是因為器質性病變導致的,看起來,好像是太過勞累呼吸困難,導致缺氧。可能是探病太過頻繁,影響了病人休息,建議家屬減少探病頻率,縮短探病時間。”
可他們很快發現,這種方法是行不通的。
接下來的幾天,方雲晚每隔一天,進病房裏陪了江修短短五分鐘。其餘時間都在病房外守着,只在江修昏睡時,站在玻璃窗戶邊久久地注視他沉睡的模樣,不敢過多打擾。
可到了第二天下午,監護江修的護士滿頭大汗地從病房裏沖出來找方雲晚,急得臉都白了:“方先生,請您立刻換上探視服跟我進來。”
看着護士的樣子,方雲晚不敢多問,手腳利落地換好衣服,走進病房室,才見兩名護士守在江修病床邊。
他們一人一邊,其中一個人輕按住江修右側手臂,另一人附身邊耐心說着什麽,邊小心翼翼在江修左邊手臂上處理留置針。
可病床上的江修臉色陰沉,目光冷硬執拗,像是一直被束縛的野獸,陰郁而憤怒。
領着方雲晚進病房的護士低聲解釋:“方先生,請您勸勸江先生,他鬧着要出院,剛剛留置針頭都滾針了,他還不讓我們靠近處理,這樣真的很危險。”
“出院?”方雲晚擰起眉頭。
以江修目前的狀況,甚至還不能被轉進普通病房,竟然想着出院?
這是在胡鬧什麽?
護士固定好江修手臂上的留置針,重新為他輸上藥液,輕聲安撫他:“江先生,已經處理好了,不過您要當心一些,不能再滾針,否則就需要重新埋留置針了。”
她的聲音溫柔甜美,可江修臉上密布的陰雲并未因此有絲毫的消散。
他覺得按在右手臂上的力道稍稍放松了些,又想擡起右手去扯連到自己左手手臂上的輸液管。可是剛剛折騰一番已經耗費了不少力氣,他此時擡起右手沉重得猶如要擡起一塊巨石,動作艱難遲緩。
很難,但還是要争取。
他不想被方雲晚丢在這裏,棄之如履。
但江修的右手剛剛擡起,就被一只溫暖的手握住。
他眯起眼睛順着自己的右手看去,自己蒼白的手背上覆着一只白皙的手,目光順藤摸瓜地往上再追,他便看到了微微擰着眉頭瞪着他的方雲晚。
方雲晚握住江修不安分的手:“他們說你鬧着要出院。”
“嗯。”江修冷着臉将自己的手從方雲晚手裏抽走,回應态度十分冷淡。
方雲晚繞到床的另一側,附身去看了一眼江修手臂上的留置針。因為江修剛剛掙紮着試圖拔掉針頭,發生滾針,原來紮留置針的地方鼓了一個硬硬的小包。
他輕輕摸了摸江修手臂上的小包,小聲問:“疼不疼?”
江修不理他,他喃喃自語:“都腫了一個包,肯定特別疼。都遭了這麽多罪了,怎麽自己還對自己下狠手呢!”
盯着江修清瘦的手臂的那處鼓起的小包,方雲晚心疼壞了。
想了想,他低頭朝江修的手臂上輕輕吹了吹氣,學着小時候磕了碰了,沈彩萍哄他的語氣哄江修:“沒事啊,呼呼就不疼了。”
方雲晚低着頭吹氣,一開始還是暖暖的氣息落在江修的手臂上。
慢慢的,有溫熱的液體落下來,順着江修的手臂滑下去,暈在白色的床單上。
江修面上的那層冰終于消融了些許,聲音依舊孱弱,語氣卻冷硬:“別哭了,不疼。”
“你不疼我疼!”方雲晚擡起頭,眼眶通紅,“你知道那天送你來醫院的時候我多害怕嗎?你好不容易恢複一點力氣,就只想着折騰自己?”
江修偏過頭看他,目光平靜如水:“你疼嗎?你在乎嗎?你不是又要走了嗎?”
“我為什麽要走?我要去哪裏?”
“我不知道你想去哪裏,也不知道你為什麽要走。”江修平靜得令人心慌,“也許是怨我恨我,也許是累了厭倦了,誰知道呢?你之前離開也都是沒有通知過我的。”
五年前,方雲晚離開時,他只是飛了一趟尋常的國際航班。
幾個月前,方雲晚離開時,他只是和平時一樣參加一場會議。
每一回都是猝不及防,就從他身邊消失得徹徹底底。
他記得方雲晚送他來醫院途中,聽見方雲晚說,他是個小心眼的人,他不會跟他算了的。但他那時候太疼太冷太累,意識昏沉,此時已經有些記不清楚,方雲晚是為了什麽事情耿耿于懷,不肯與他和解。
方雲晚不來看他的這幾日,那晚煙火之下的情景在他的腦海中越發清晰。
他不知道之前每天都在他床頭啰啰嗦嗦地念叨花開了樹綠了的人為什麽突然不來了。他開始覺得心慌,會不會即使得知了當年的真相,方雲晚仍然不願意重新接納他?
他确實知道,他的方雲晚,是一只驕傲而記仇的小孔雀啊。
盡管他還是很喜歡那只小孔雀,可是他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必要去找回那只小孔雀。
這幾天裏,他一直反複糾結掙紮。
有時沖動占據上風,他想要不計一切代價要把方雲晚留在自己身邊,有時理性覺醒過來,他又覺得留不住的人,本就無需挽留。
江修臉色雪白,好像整個人都被冰雪封凍住般冰冷安靜。
他無聲地看着方雲晚,病房裏詭異地靜默着,儀器工作的聲音顯得特別吵鬧。
“你走吧。”江修低聲說,“我們徹底兩不相欠了。”
話音剛落,江修覺得有一只溫熱的手貼上自己的額頭。方雲晚的眉頭擰成一團,手心手背都試了一遍江修額頭的溫度,還是不放心,探身過去,把自己的額頭抵在江修額頭上。
“沒發燒啊。”方雲晚歪着頭看江修,眉頭緊鎖,自言自語道,“那為什麽會說胡話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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