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姚識秋是跑着回到宿舍的。

他氣喘籲籲地站在冉秋意的宿舍門前,剛要敲門,門從裏面打開了。

門裏門外的兩個人面面相觑,冉秋意的眼眶還有些紅,姚識秋還沒平複好呼吸,多少都透着狼狽。

姚識秋看不得他一個人躲起來難過,想都沒想就用手撐着門框,攔住冉秋意的路,問他:“去哪?”

冉秋意剛洗過臉,臉上還沾着沒擦幹的水珠,呆愣愣地看着姚識秋,說:“本來要去找、找你的。”

這下換姚識秋愣住了。

“我剛才…… 情緒有點不好,腦袋也懵了,沒等你就跑回來了,不是故意的,” 冉秋意淺淺地笑了一下,好像有些心虛,怕師兄生氣似地解釋着,“師兄,我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我。”

姚識秋看向他的眼睛,發現他在躲着自己的目光,臉上的笑卻一直挂着。

小梨渦淺淺地浮在頰邊,可又僅僅是浮着而已,到不了深處,是姚識秋最不想看到的樣子。

姚識秋的喉結上下滾動着,冷靜被一股來路不明的沖動傾翻了,他捉着冉秋意的手腕,把人用力擁進懷裏,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态,不管不顧地把冉秋意的頭按在自己肩膀上。

因為方才的劇烈運動,或許還有別的原因,他的聲音甚至在抖,嗓子也啞着。

“別笑,我看着心疼。”

被姚識秋的溫度和氣味包圍着,冉秋意遲緩地眨了眨眼,像是需要時間去做出反應。就這麽僵硬地被抱了很久,他才終于卸了力,将重心交給姚識秋,擡手攥住了他的衣擺。

冉秋意習慣照顧別人,鮮少把脆弱展露出來,只有全然信任一個人的時候才會對他表現出依賴的姿态。

“師兄,我媽媽今天在課上暈倒了。”

“醫生說她現在心髒很不好,可能需要動手術,而且身體各方面都很差,腰椎、頸椎,都需要治療,” 他靠在姚識秋肩膀上,整張臉藏起來,沒有刻意掩飾哭腔,“以後、以後她可能再也回不去講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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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識秋靜靜地聽他說着,時不時用手順着他的頭發,或是捏捏他的耳朵,用親昵的小動作給他安全感。

雖然冉秋意的哽咽一直沒有停,但他反而不那麽擔心了,因為這種時候,假裝出來的笑容比真實的眼淚更殘忍。

“我媽媽是特別嚴厲的那種老師,上課的時候很少會笑,我高一的時候也在她班裏,當時身邊的同學都叫她大魔王。”

“因為他們覺得,蔡老師就像個連軸轉的陀螺,好像永遠不會停下來,當班主任的時候,她每天早上都是第一個到班裏,晚自習也會一直留到最後,給學生答疑。”

“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不得不離開講臺……”

哽咽已經變成了泣音,姚識秋知道安慰的話在此時并不起作用,只能把他抱得更緊,讓他可以躲起來安靜地哭。

等冉秋意稍稍平複下來,他才開口,轉移冉秋意的注意力:“阿姨是教哪門課的老師?”

冉秋意說:“高中數學。”

姚識秋笑了笑,“那好厲害的。”

“我高中的時候經常跟數學老師吵架,因為我老覺得他講得不對,有一次還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去講臺上和他争論,” 姚識秋說,“不過争到最後,發現是我錯了。”

他靠在冉秋意耳邊悶悶地笑,“只能灰溜溜地從講臺上走下去,還要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唉,面子都丢光了。”

“噗…… 你怎麽跟我弟弟似的,” 冉秋意破涕為笑,“明明自己想錯了,還要和我媽争半天,我媽最不愛教他了。”

姚識秋捏捏他的後頸,逗他開心:“老師肯定都喜歡教小冉同學這樣的,聰明又聽話。”

“快得了吧。” 冉秋意笑着打了他一下。

情緒平複了,冉秋意忽然意識到,好像抱得有點久。

雖然之前也和師兄擁抱過,但都是點到即止的程度,這次…… 倒更像是他在撒嬌了。

他從姚識秋懷裏鑽出來,小動物似地抖了一下,好像因為離開了溫暖的殼而感到無所适從。

他抽了抽鼻子,說:“抱歉,我剛才胡亂講了好多。”

“等明天回了家,見到我弟弟,我一定不會這樣了,” 因為平時很少會情緒失控,冉秋意并不适應自己的這種狀态,下意識想為自己開脫,“我還是會做個可靠的哥哥,告訴他沒事,都會好起來。”

“但是現在……”

姚識秋打斷他:“但是現在你在我面前,所以不需要。”

“我是哥哥。師兄也可以等于哥哥,對嗎?” 他捧着冉秋意的臉,指腹抹掉他臉頰上半幹的淚痕,“所以你在我面前不用成熟,不用可靠,不然我會覺得很挫敗。”

“聽話,好不好?”

冉秋意愣愣地看着他,甚至沒意識到又有眼淚滑了下來。

半晌,他點了點頭,“好。”

姚識秋去買了兩盒原味酸奶,是他倆之前經常喝的那種,超市日常有促銷活動,第二杯半價。

坐在宿舍樓前的秋千上,冉秋意一邊咬着吸管,一邊小幅度地晃着秋千。

晚上十點半,剛好是圖書館關門的時間,許多本科生從圖書館、教學樓走回宿舍,有人提着路上買的夜宵,有男孩子送女朋友回宿舍,也有這個時間出來夜跑的。

冉秋意看着路過的 “年輕人”,不知怎麽,忽然有些羨慕。

從碩士讀到博士,雖然始終留在校園裏,雖然還保留着學生的身份,但從生活的狀态、內容到心境,都和大學的時候完全不同了,要面對、要思考的東西也變多了,疲憊的時候,他也會懷念真正的學生時代。

姚識秋碰見了平時一起打球的本科生,從秋千上站起來,和那人勾肩搭背地聊了幾句。

每當這種時候,冉秋意都會覺得,姚識秋像個二十歲的大學生。

冉秋意聽到他們又在約着假期打球,商量在哪片球場見,商量由誰來帶球…… 冉秋意不知不覺開始胡思亂想,酸奶已經喝完了,他還在下意識地咬着吸管。

他在想,如果在大學的時候就認識了姚識秋,他們之間會是什麽樣子。

會走入第一印象的誤區嗎?會相互吸引嗎?會比現在更有默契嗎?他會不會…… 毫不猶豫地選擇和姚識秋在一起?

冉秋意還在走神,忽然聽到姚識秋問他:“吹蠟燭的時候許願了嗎?”

冉秋意回過神來,發現和姚識秋聊天的男生已經離開了。

他放下酸奶杯,說:“許了,許了三個呢。”

“第一個是希望家人身體健康,平平安安,第二個是希望自己學業有成,不要辜負這麽多年的努力,還有一個是…… 希望能和喜歡的人順利地在一起。”

想到這裏,他又有些難過,“早知道,我就只許第一個了,也許會更靈一點。”

姚識秋被他的說法逗笑了,手伸過去,作勢要彈冉秋意的腦門,又任由他躲開了。

“真是個傻小孩兒。”

他故意逗冉秋意,“你沒聽過,願望說出來才會不靈嗎?”

“……”

冉秋意剜了他一眼,轉過頭不說話了。

“哎,我瞎說的,” 見他不理人了,姚識秋又很欠扁地去哄,幫他推秋千,“寶貝兒,我錯了啊,別氣。”

他就像只愛鬧人的大型犬,非要看冉秋意被逗笑了才罷休。

時間不早了,兩人各自回宿舍休息。

在樓梯口分別前,姚識秋再一次将冉秋意攬進懷裏,哄孩子似地一下下拍着他的背,“阿姨不會有事的,你後面的那兩個願望…… 也都會實現的。”

他松開冉秋意,刮了一下他的鼻梁,“回去早點睡,明早我送你去機場。”

冉秋意沒有拒絕,他知道拒絕一定會讓師兄更擔心自己,于是他只說:“嗯,師兄晚安。”

第二天中午,冉秋意下了飛機直奔醫院,路上和姚識秋通了電話。

因為登機之前,姚識秋說讓他到了以後打個電話報平安,冉秋意照做了,他覺得自己應該乖乖聽師兄的話。

果然,去醫院的途中沒有那麽煎熬了。

經過幾天的治療,母親的狀态恢複得不錯,冉秋意終于松了口氣。剛好連着國慶假期一起,他能在家多待幾天,陪着母親,一家人也能商量下接下來動手術的事。

冉秋意原本也打算國慶回家,只是計劃完全被打亂了,好時機驟然變成了錯誤中的錯誤,他也沒有心思去考慮出櫃的事了。

母親暫時脫離了危險,但狀态還不穩定,需要在醫院輸液觀察,醫院一晚上只允許一名家屬留下來陪護,冉秋意便和父親弟弟輪流換着班。

國慶節的前一晚,剛好輪到冉秋意。

冉秋意的母親是典型的中國式家長,望子成龍,在子女身上投入了大量的期許,也付出了太多去培養,相比慈母,他在冉秋意面前扮演的角色更多是 “蔡老師”。

冉秋意和父親的關系更像是哥們兒,和母親卻很少有談心的機會,然而借着這一晚,母親卻一反常态,和他聊了很久。

“醒過來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對你們太嚴厲了,” 她摸了摸冉秋意的臉,“你弟弟從小就渾,臉皮厚,自我感覺良好,我倒是不擔心他。”

“這小子摔着打着,總能長大,吃點虧也打擊不了他。”

她說着嘆了口氣,握着冉秋意的手,不住地摩挲,“但是總會擔心,我們家老大明明那麽優秀了…… 會不會因為我一直以來對他鼓勵很少,要求太多,所以對自己沒信心,遇到不好的事,會不會習慣性地懷疑自己。”

“那媽媽會後悔一輩子的。”

一向不茍言笑的蔡老師哽咽了,在這一刻,她只是個心疼孩子的母親。

“不會的…… 媽,” 冉秋意忍着眼淚,将母親的手緊緊貼在臉上,“你看,我這不是好好地長大了嗎?”

“那就好,那就好……” 她笑着點頭,撫上冉秋意的頭發,“秋意,媽媽從前最盼着你成材,現在只盼着你健康快樂就好。”

母子倆聊到了很晚,母親睡下後,冉秋意依舊毫無睡意,趴在病床邊迷瞪了兩個多小時,醒來後卻是再也睡不着了。

他把椅子搬到了窗邊,看着外面的街道發呆。

淩晨的北京依舊燈火通明,醫院的位置就在東長安街附近,從住院部往外看,就是王府井林立的商廈。

冉秋意在這座城市裏長大,卻依然不可避免地在這座城市面前感到渺小和無助。

如果說生老病死是人不能左右的事,那麽我們能做的,只是在有限的時間裏,盡可能地讓自己快樂一點。

蔡老師在講臺上奮鬥了二十多年,何曾松懈過,服軟過,如今躺在病床上,也會同他說這樣的話了,他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冉秋意心裏五味雜陳,像是被某種說不出來的情緒堵住了一般。

要是能和師兄說說話就好了,他想。

雖然姚識秋現在肯定在睡覺,但他還是拿出手機,給姚識秋發消息,好像只是這樣就能獲得安慰。

- 師兄,我睡不着。

- 突然想起,我們之前還說過要一起去爬山呢,不知道什麽時候有機會。

- 師兄,你今天打算做什麽?

冉秋意發完這幾條後便把手機放下了。

他沒想到,兩分鐘後,手機屏幕就因為新消息提示而亮了起來。

- 我在等着看升旗儀式,真冷啊。

冉秋意心說怎麽這個時間還沒睡,學校的升旗也沒這麽早啊。

正想問問,姚識秋發來了一張照片,他好奇地點開看,接着便心下一驚,騰地站了起來,快步走到病房外面。

淩晨的住院部走廊安靜無比,頭頂的電子鐘無聲地運作着,就在這一刻,紅色的數字跳到了五點整,冉秋意背靠着冰涼涼的牆壁,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節奏。

姚識秋發來的照片,他放大看了好幾遍,始終不敢相信。

可不管怎麽看,這分明就是…… ***廣場。

和他現在所在的協和醫院,只隔着一站地鐵,兩公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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