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河邊古村 (2)

向上下三村幾名德高望重的長輩和依山村的幾名長輩說明情況,托他們作中間人來主持公道。

癞梨一口咬定志焰沒有付完錢,所以他不搬。主持公道的人告訴癞梨說,他那間屋子已經多買了幾倍的價錢了,這種違背鄉約、破壞風氣的做法鄉鄰們無法容忍,雙方的契約根本不被鄉鄰們認可,但是考慮到當時雙方你情我願的緣故,多收的錢不退了、剩下的尾款也不能再要,那間屋子就作已付錢的價格買賣。

癞梨看事态無法扭轉,只好答應屋子的買賣完成、兩不相欠。

但他馬上轉過身來,「撲通」一聲跪下,一把鼻濞一把淚地向志焰哭訴說,親戚不願收留他,他一家現在無處可去,你作為一個房頭上下來的長輩不能看着我帶着一家老小到處流浪,請求再借住一段時間。

志焰是個服軟不服硬的人,見癞梨說得十分可憐并念着都是一個房頭下來的,同宗共祖的,不能把事情做絕,心頭軟了下來。

主持公道的人也覺得一下子把一家老小趕出去流浪,好像又把事情做得太陡了,且見志焰的态度并不是很決絕,于是就順勢推了一把,對志焰說,河邊村這間屋子要大一些、牢實一些,相對來講依山村那間屋子又小又舊,不如還是搬回來,把依山村那間老屋借給癞梨再住一段時間,并正告癞梨那間屋是志焰借給他家住的,要盡快找到出路搬走還給志焰。

志焰心想終于拿回了屬于自己的兩間屋子,感激得無話可說,點頭答應。

癞梨趕忙向志焰和主持公道的人下跪作揖,聲淚俱下、感激涕零地道謝。

就這樣志焰一家又從依山村搬到了河邊村,癞梨也住回了原來的房子。

癞梨一家住回去後,一直沒找到出路,志焰每問一次,癞梨一家就哭求一次,這事就這樣一直拖着。

拖着拖着就解放了,形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癞梨一家因家境十分貧寒、沒田沒地沒屋,成了舊社會受苦受難人民的代表。

志焰在舊社會裏流浪于江湖操過社會,還好他沒有做過傷害天良的事、也沒有欺負鄉鄰和沒有仗勢欺人,因而沒有人揭他這段「老底」。

對此志焰已深感萬幸,哪裏還敢向癞梨要回房子,索性做個順水人情,将那個宅子送給他了。那個屋子又神奇地回到了癞梨一家的手裏。

志焰死後沒幾年,癞梨一家老的都過了,只剩下癞梨的一個叫癡榮的兒子。

癡榮40多歲了還打單身,好吃懶做,偷雞摸狗,經常夜裏去偷人家紅薯玉米生吃。

這時他又要賣屋子,說是在縣城茶鄉飯店找到了工作,準備在縣城裏去安家落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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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榮來找德紹:“紹爺,我想把屋賣了到縣城裏去生活,文達想買,我來和你商量一下。”

德紹對于他想賣屋的事早有耳聞,并且文達事先和德紹說過這事。

德紹對癡榮說:“那間屋是祖上留下來的,賣不得,再說了萬一你在縣城裏站不住腳,怎麽辦?”

癡榮說:“紹爺,茶鄉飯店的工作我都找好了,怎麽會站不住腳呢?文達和我說他想買,也出了價錢,我和你商量是想說,如果你也要買的話就先賣給你。”

德紹說:“哼,文達要買那個房子,我還不知道嗎?我是勸你不要賣,賣了你就沒有根了。

但是那間屋我老子說了送給你家的,現在就是你的了,你一定要賣我不插手,文達問我時我也是這個态度。”

最後癡榮還是把那間屋賣給了文達。後來一些年裏時常能聽到一些關于癡榮的消息,有人說見到他在縣城茶鄉飯店打掃廁所,有人說見到他在縣城街上乞讨,有人說他因偷東西被抓起來了,等等。

最後一次聽到關于他的消息,是他死在了西門橋底的沿河路邊。

德紹家現在有兩間主屋一個餘屋和一個東司。老屋是祖上從依山村遷過來時築的,具體是哪一輩哪一年遷來的,德紹不知道,可能連志焰都不知道,祖輩沒留下關于那間老屋的傳說或是字據,不過至少得有100多年了。

新屋是在德紹手上築的。新屋和老屋共一堵牆,都是徽派磚木結構,兩間坐北朝南的主屋連着一間餘屋,在餘屋的前角是東司。

老屋年頭久,但用料好。磚是整塊整塊的好磚,貼着地基的磚是大塊的趸磚,上面是大塊的青磚,這種青磚雖沒有趸磚那麽大塊,但比現在通常用的青磚要大得多。柱子橫梁樓板大部分都是杉木的。

新屋的磚是從雲坦村廢墟和田間地頭裏撿來的碎磚;

整個房子的木料也有相當大一部分是雜木,甚至有些還是容易腐爛的楓木。

老屋門楣上方沒有字,也許剛剛建起來時是有的,後來經過多年雨水沖刷和風化看不到了。

新屋外牆上的裝飾紋案很少,顯眼處只有大門門楣上方寫着「自力更生」四個黑色的大字,寫字的地方沒有用石灰重新刷白的跡象。

河邊村門楣上方寫大字的人家有很多,進興家大門上方寫的字最多「紅太陽光輝千秋照」;

四斤家大門上方寫着「家紅財富」,後門上方寫着「忠」;

六旺家不僅大門上方寫了大字,連窗子上方和內牆上都寫了,主要內容有「忠」「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學習雷鋒」等。

與鄰村相比,河邊村最小,只有30來戶,東西排列總體呈長條形、各家屋子大都坐北朝南。

村裏戶頭不多姓氏卻很多,有姬、方、韓、汪、江、葉、程、吳、餘、周等。村裏沒有祠堂,只有一個生産隊時期建的大倉庫。

最令人不解的是,這30來戶人家對母親的稱呼竟有5種。

第一種是「媽」,與大多數地方的叫法相同。

第二種将母親稱為「姐」,對應地将父親稱為「哥」。這種叫法的目的是為了迷惑妖魔鬼怪,大人們在田間地頭、山上河裏勞動不免會「惹」到妖魔鬼怪,這些妖魔鬼怪拿大人沒辦法,因而跟着他們回家來謀害他的孩子,而孩子将父母稱為「哥哥」「姐姐」,妖魔鬼怪一聽這不是他們的孩子,于是不會對他們下手。

第三種是「奶」,婺源話的發音與「念」相似,這種叫法中「奶」不是指祖母,而是指乳房和奶水的意思。

對于新生命來講,「奶」是生命安全和延續的根本保證,是母親給他的最初印象,這種叫法不難理解。

婺源話中對祖母的通常叫法為「媬媬」,對祖父稱呼多為「朝朝」。

媬意為保姆,古代負責撫養、教育貴族子弟的婦女,婺源人管祖母叫「媬」,估計是孩子出生後多為祖母帶的緣故。将祖父稱多為「朝朝」在徽州是非常普遍的。

第四種對母親的稱呼的發音類似于普通話裏的「好娅」,他們将父親稱為「好哥」,不知道這種叫法是不是第二種叫法的演變。

第五種對母親的稱呼的發音與普通話裏「姨吆」的發音非常相近,有人認為這種叫法與小雞剛孵出來時的叫聲相去不遠。

河邊村南面2裏路的地方,有一段3裏多長東西走向的山梁與村子幾乎平行,由于山梁的頂部較平,這段山梁被叫作平山林。平山林裏的植被很平常,主要是杉樹、松樹和毛竹。

傳說平山林裏有一只神麂,只要它一叫就要死人。平山林裏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雨過天晴或是清晨時分,平山林裏總有一兩處的霧氣特別濃厚,甚至只有一兩處有濃霧而其它處一點霧氣都沒有。

可能是出于對平山林裏神麂的敬畏,也可能是擔心在裏面遇到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人們寧可多走幾裏路,也從來不到平山林裏去砍柴。久而久之,平山林成為了禁林。

桃花溪在依山村背後山與平山林交界處拐了個彎,緊貼着平山林北側山腳流過,過了平山林不遠就彙入了龍水河。

從河邊村到平山林腳下的桃花溪之間,從高到低分布着三塊田原,三塊田原在各自的斷層上都非常平坦。

第一塊最大有好幾百畝;

第二塊最小,50畝左右,呈狹長條形,這兩塊統稱為外坦。

第三塊緊臨桃花溪,被人們習慣性地稱為平山林底,平山林底的地勢要比第二塊田原低1米多,雨稍微下得長一點,桃花溪裏的水就會漫上來把平山林底給淹了。

平山林底,原來是古老的婺源縣的校場,縣城的馬、步兵經常要到這裏來操練,還在這裏公開問斬過死刑犯。

平山林底和外坦之間有一條寬3米左右的夯土路,建校場時修的。

外坦的第一塊田原中間有一片由三棵古老的香樟樹圍起來的菜地。

這三個棵香樟樹成三角形排列,據文管所鑒定,這三個香樟樹的樹齡都超過了300年。

河邊村正南面和西南面的兩棵的主幹均在離地六七米的地方一分為二後就直直地往上長,高大挺拔。

河邊村東南方向上靠近依山村的那一棵,主幹在地一兩米的地方就分出多很多樹杈來,枝繁葉茂,冠幅有一畝多地。

在這三棵古老的香樟樹之間地菜地,原本是雲坦村的村基。

雲坦村曾經是附近規模最大最繁華的村莊,有錢莊、有當鋪、有商號、有戲樓、有牌坊、有酒館、有煙館、有賭場,其鼎盛時期超出了那3棵樟樹的範圍。

現在的河邊村其實也是當時雲坦村的一部分,至今仍有老人管河邊村叫雲坦。因此,河邊村村中間的那口水井很可能是雲坦村人挖的。

後來因為雲坦村人得罪了神麂,所以神麂招來「長毛」把雲坦村掠劫一空(老輩婺源人管太平天國的軍隊叫「長毛」,太平軍與清軍曾在此作戰多次)。

遭了劫的雲坦村迅速衰敗,原來密密林林的房子都一一倒塌了,整個村子成了一片廢墟。

現在河邊村的很多屋子都是從雲坦村的廢墟裏撿磚來蓋的。

廢墟上的磚頭被挖得差不多後,人們開始在雲坦村的村基上種菜、種毛竹。

因為村基要比四周高很多,不方便灌溉,另外村基上畢竟還有一些磚頭、瓦礫,所以即使是在「大開荒」之年也沒把這些菜地變成水田。

河邊村人在雲坦村的廢墟裏挖磚、種菜過程中經常挖出銅錢、殘碗、小藥瓶和鼻煙壺等,有的被收集起來了,有的被用鋤頭敲得粉碎,那條曾經被兵丁、馬匹和雲坦人踩踏過的夯土路,在分田到戶後被在路兩邊分到田的人家,慢慢的削成只剩下幾十公分寬了。

平山林底校場操練聲和雲坦村的繁盛都如煙消雲散般不見蹤影了,寬闊的路也變窄了,但是平山林裏的樹還是那樣郁郁蔥蔥,徽饒古道旁的桃花溪的溪水依舊不停的奔流。

河邊村東邊有一個樹林。這可能和古徽州或贛東北地區的風俗習慣有關,這一帶的村莊大都會在村莊的某一個方向或是某幾個方向留有風水林,風水林裏的樹主要包括香樟樹、楓樹、柏樹,少數的也有銀杏、杉樹、紅豆杉等。

由于披上了風水這層神秘的面紗,全村人都對風水林倍加愛護,所以風水林裏的樹木都長得又高又大,甚至連一些無意栽培的雜樹也長得非常的大。

風水林有大有小,大的有可是一個山頭或是一片山;

小的呢,幹脆就是只有孤零零的一棵樹。

河邊村的風水林,被村人叫作林子,在這一帶來講算是比較大的。

裏面的香樟樹大都有兩百年以上的樹齡,要好幾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

從林子裏樹木的樹齡就可以斷定,這個林子原本應該是雲坦村的風水林。

林子裏除了香樟樹外,還有楓樹、榛子樹、栎樹、松樹、柏樹以及竹子、灌木叢、荊棘叢、蕨類和滕類植物。

滕子有的盤在地面上、有的盤在竹子和灌木叢上、有的纏繞在大樹上。

纏繞在大樹上的滕子有三種,一種是葛滕。另外兩種滕子無論是滕莖、滕葉,還是果實都很相相像,只是一種滕子結的果實有毒、一種滕子結的果實沒有毒。

有毒的這種果子,被當村人稱為「牛卵子」,具體學名不清楚;沒毒那種是涼粉子。

林子面積大約有100畝,被一條通往依山村的路分為南北兩部分,南邊小,北邊大。

林裏還有一大一小兩個水塘。小的在南邊,大約只有1分地的面積。大的在北邊,約有1畝地的面積。

這個大水塘并不連着河,水位一年四季相仿,只有大澇或大旱之年稍有升降。

曾經有一位相命先生說,河邊村的氣數其實不在林子裏的樹,而是要看這個大水塘,如果有一天這個大水塘裏的水幹了,那麽河邊村也就完了。

大水塘裏的水長年不幹,裏面有很多魚蝦青蛙,村人忌于風水不敢捕撈,這些魚蝦青蛙都長成碩大無比,經常浮出水面來,在林蔭下肆無忌憚地巡游嗷叫。林子裏還有松鼠、貓頭鷹、蛇等等。

林子除了緊挨着河邊村這一面外,其餘方向都是農田。到了夏天,在田裏辛勤勞作的人們時常到林子裏來歇歇涼,順便向村裏人家要碗水喝,或是帶上個水壺到村中央的水井裏打壺水上來喝飽了,再滿滿地打一壺帶到田裏去。

當然,林子還是河邊村孩子的游樂場,白天他們會來這裏打泥戰、趕松鼠、掏鳥窩,在月光明亮的夜晚裏還會來這裏捉迷藏。

出了林子再往東,經過一片平坦的稻田就是徽饒古道和桃花溪了。

桃花上有座石拱橋,拱弧頂的一塊青石片上雕刻着「東山橋」三個繁體字,過了石拱橋就是依山村了。

桃花溪兩岸有一些古老的楓樹、香樟樹、柏樹等,雖然略顯稀疏但可以明顯地看出來是有心栽種的,只是後來被人們砍掉了一些。

德紹比他的老婆蘭香大6歲,他們1953年結的婚。蘭香第一次見到德紹,是德紹到嶺下去做土改動員工作的時候。

蘭香說德紹當時穿一身黃軍裝,軍裝外紮一根腰帶,瘦瘦的、癟癟的,在臺上跳來跳去,一張小嘴噼裏叭啦地講個不停,根本想不到将來會嫁給這個人。

蘭香身世很悲慘,她還沒有出生父親就死了,母親帶着蘭香和蘭香的兩個哥哥改嫁到壺山村。

到蘭香7歲時母親也死了。蘭香說她的母親是被虱子吃死的,母親病倒不能下床後,主要靠她一個7歲的小孩照顧,到臨死前,大個大個的虱子經常跑到她母親的額頭上來「透氣」。

母親死後,蘭香的繼父雖說談不上兇狠毒惡,但也好不到哪裏去,有一回蘭香放牛,不小心讓牛吃了幾嘴人家的秧苗,人家在田間碰見了她的繼父,向她的繼父說一嘴。

繼父回家時,蘭香正在房間裏洗澡,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一根竹丫推開房門進去就是一頓抽,還好被蘭香的兩個哥哥及時拉住,要不然那天蘭香可能就被打死了。

蘭香18歲那年春季裏的一天,她牽一頭牛到上市她外婆家去還,在那裏遇到了文珍。

可能是前世注定了的緣份,同樣身世悲慘的文珍一眼就相中了她,想要讓她來當自己的兒媳婦,抓着她的手問長問短,問生辰八字,問家裏情況。

文珍回家後,又多方打探蘭香的脾氣秉性、勤勞懶惰等方面的底細,把蘭香各方面情況都摸一清二楚,再找相命先生合生辰八字,得到八字相合、絕好姻緣的答複後,文珍請蘭香的一個前表嫂出面說媒。

給德紹和蘭香做媒時,蘭香的這個表嫂已經與蘭香的表哥離婚了。

蘭香的表哥在國民黨時期當過鄉長,解放後蘭香的表哥跑到德興一個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當了老師,表嫂沒有跟着鄉長一起跑路,而是迅速地與他脫離關系改嫁了,嫁給了志焰的姐姐家的一個遠房親戚。

那樣的家庭情況,再加上伶牙俐齒的媒婆的游說,這樁婚事很快就成了,18歲的蘭香嫁給了24歲的德紹。

不知道是相命先生道行太淺,還是他有意欺瞞文珍。德紹把蘭香娶進門不久,家裏就遭了劫難。

他們結婚時,德紹已沒再做土改工作了。志焰結婚得晚,到德紹長大時他的年齡已經偏大了,幹田裏的事力不從心,文珍裹了小腳更加不能下田,如果德紹在外搞土改,家裏的田就沒有勞力耕種。

志焰和文珍都認為田地才是命紮根的地方,把分到家的田地種好、有收成,才能安生立命,于是勸德紹回家來種田,支撐整個家庭,而不是漂到外面去「不務正業」。

德紹不想回來,向領導反映了情況,領導答應協調上市鄉安排人代耕代種。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上市這邊安排代耕的人一直沒有到位,看着分到手的田荒了的文珍,心裏着急忙慌得日甚一日,扭着小腳三番五次地跑到龍山土改工作隊去找德紹。

德紹因工作能力出色,已經從在嶺下時的一個普通工作人員被調到龍山當骨幹了,可是禁不住文珍不停的催促哭鬧扭扯,向領導提出辭職。

領導對他說:“你要是信得過組織、信得過我,就繼續在這裏幹,不要怕,那點田荒了沒什麽大不了的,更何況會有人代耕的。”

德紹說:“我當然信得過喽,要信不過怎麽會老早就跑來幹這些嘛!說實話,我也不想回去。”

就這樣,德紹又堅持在龍山幹了一段時間,可是沒想到文珍又扭着小腳跑到龍山來找德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着家裏的難處,說他狠心丢下年邁的父親和無力的母親而在外面晃蕩,一點孝心都沒有。

德紹是家裏的獨苗,面對母親的哭訴毫無辦法,只好跟着文珍回了家。

那年鬧大旱,河邊村、依山村、龍頭灣村、塔底村的人幾乎踏壞了村裏所有的水車,也沒換來多少收成。

一天鄉支書祥年帶隊在依山村開展關于上交公糧的工作。祥年是依山村人,和德紹是共一個房頭上下來的同輩,并且是他們那一輩裏年齡最小的,因而被叫作「細小」。

一家人對祥年說,今年收成不好,公糧可能交不齊。祥年說,收成不好,但也不至于連公糧都交不齊數。

恰巧志焰在現場,可能覺得作為依山村的一個老長輩遇有這種情況必須站出來說兩句、主持下公道才能體現身份。

志焰從人群中站了出來對祥年說:“細呢,看他那個樣應該是确實交不出來,今天你們把他逼死也沒有用,更何況都是一家人,不如緩一緩讓他再想想辦法。”

志焰這話一出來,旁邊圍觀的人群中也有人跟着附和起來。

祥年看到這種情形,只好作罷。事後祥年看在是一個房頭上下來的,并且又是老長輩,沒找志焰的麻煩,然而這件事卻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到了鄉裏。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文珍在思溪的一個侄子,是大地主大資本家的後代,且又交不齊公糧,被當作反面典型,有一天他突發奇想地說:“我姑姑家有谷,她家可以代我交公糧。”

其實文珍的這個侄子之前根本沒有到過文珍家,他以為他是在思溪說的,而他姑姑家在上市,兩地山水相隔幾十百把裏,工作上不會有聯絡,他說出這一句話來,至少可以轉移一下鄉裏和村裏工作人員的注意力,并且自己可以憑此争取上佳的表現。

當時地方政府的工作機制和效率,完全超出了大地主大資本家後代的認知範圍,第三天工作組就來到了德紹家,把家裏所有的糧食全部收走,但還是不夠數。

最後,工作組把志焰、文珍和德紹帶到在頭灣村的一戶人家裏。

志焰被吓壞了,怕有人把他在舊社會行走江湖操社會的老底揭出來。

年輕時行走江湖的志焰沒家沒業,也沒把命當回事,天不怕地不怕。

現在有了家室,也就有了牽挂,怕自己連累到兒子,想以自殺的方式來達到一人做事一人當的目的,半夜裏在被關的屋子裏找到了一把鐮刀,在脖子上用力地抹了一刀後,就躺在地上等死。

不如他意的是,那偏偏是一把鈍刀,結果沒有把自己殺死。

一家四口留下剛嫁入家門不久的蘭香。面對一間還沒摸熟的黑漆漆的百年老屋,蘭香禁不住問自己,這真的是自己的家嗎?

這算是個什麽家?為什麽自己的命會這樣苦呢?如果這不是自己的家,那麽自己的家在哪裏呢?

壺山村那裏是自己的家嗎?不是的。自她母親被虱子吃死後,那裏就已經不是她的家了,現在就更不是了。

兩個哥哥都結婚了,繼父留下來的那間老屋,現在她的大哥和二哥一人住半邊,那是他們的家,而不是她的家。

再往前呢,她還在肚子裏的時候父親就過世了,那間老屋現在是她的堂兄弟在住,那裏更不是她的家。

她想之前的那兩個所謂的家都回不去了,看來只有這裏才是命運安排給她的家。

既然這裏是自己的家,現在家裏僅剩她一個人,要怎麽辦呢?是找人理論,還是奔走求救?

找人理論,她大字不識一個,政策不懂一條,連公家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去找誰。

奔走求救,去找誰幫忙?找自己的兩個哥哥嗎?

他們和自己一樣,雙手只會拿鋤頭鐮刀,不會拿筆;

一張嘴只會吆牛呼豬,不會講官話。找德紹家房頭上的人嗎?

平日裏見面按輩份打個招呼、喊爺喊伯都沒問題,但遇上這種事哪個親戚會來幫她出頭呢?人家都唯恐避之不及呢。

怎麽辦呢?蘭香絞盡腦汁、冥思苦想,想不出任何可行的門道,反而讓自己更加心煩意亂、無所适從。

最後,她想千條萬條,自己總要活下去,自己的母親挺着大肚子改嫁,為了什麽?

還不是為了要讓她活下來,免得生出來被餓死、養不活,所以她要活下去。

只要她活着,這間躲過了「長毛」兵火劫掠的老屋就是她的家。

蘭香抹幹了眼淚,從地窖裏掏出紅薯來,把它們洗幹淨,丢進鍋裏,點燃鍋竈蒸紅薯。

紅薯蒸熟後,蘭香把它們全部裝進一個布袋裏,提在手上,從豬圈裏挑來一擔糞箕、扛來一把鋤頭,直奔森頭塢。

各個鄉村汲取當年大旱的深刻教訓,如競賽般紛紛開展修水庫的運動。

河邊村正轟轟烈烈地修森頭塢水庫,按人頭分任務,一人多少方,志焰、文珍和德紹雖然被抓走了,但按人頭分的挑土石方的任務一點都沒少。

蘭香想不就是比別人多做一些嗎?那就比別人去得早、比別人回來得晚。離天亮尚早,但蘭香不願意等了。

黎明前的夜是最黑的,婺源臘月天裏的淩晨是最冷的。蘭香上身穿一件單衣、罩一件粗布衣,下身穿兩條單紗褲,腳上穿一雙烏布鞋,把糞箕擔在左肩,把鋤頭挎在右肩,把那袋紅薯挂在鋤頭把上,一頭鑽進陰冷濕重的黑幕裏,踏着濃霜冰扣,「嚓嚓」地往森頭塢趕。

到了森頭塢,天幕的東方微微泛起一點魚肚白,工地被一層厚厚的濃霜覆蓋着,蘭香身上的衣裳被一路的風霜濕氣和進森頭塢後柴葉尖上的露水沁得濕潤潤的,特別是她腳上的鞋,鞋面和鞋底都濕透了,一雙腳冰涼麻木,她的頭發梢上也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她顧不得去理會感受這些,來到自家的任務地段,把紅薯放地上一摞,操起鋤頭朝着覆滿冰霜的土地「咔嚓咔嚓」地挖開來。

不一會兒,她就感覺渾身都暖和起來了,并且已經出了汗,一身舒服多了,于是幹得更加起勁。

當紫紅的太陽露出山頭時,她摞下鋤頭,開始一擔一擔地挑土。

太陽照得冰霜的地面霧氣騰騰的,蘭香身上的衣裳、腳上的鞋子和頭發梢上也不停地向上冒出絲絲白汽,蘭香挑着沉重的擔子「噔噔」地來回奔走,這種感覺比思前想後、以淚洗臉暢快多了。

河邊村人開始三五成群地來到森頭塢,她們看到蘭香已經在工地上挖挑開一大截了,很多人忍不住問道:“哎呀,你這個新人呢,怎麽來得這麽早呀?”

“紹呢娶了你這個新人真要得!你這麽玩命做什麽呀?”

“你來得這麽早,吃了飯沒有喲?事要做,身體也要緊呀!”……

蘭香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們,只好朝他們笑而不答,挑着擔子的腳步不停地邁。

此後蘭香每天都這樣,天不亮就去,幹到天黑斷才回家。中途別人歇氣,她就坐下來吃紅薯,渴了捧幾捧從森頭塢石壁上沁出來的水「咕咕」地喝幾口;

別人回家吃午飯,她不回家,而是獨自在工地上挖呀挑呀。

終于在臘月二十四的下午,她一個人完成了一家人的任務。

臘月二十四是河邊村、依山村、塔底村的小年,龍頭灣村姓朱的人家過農歷臘月二十八,姓顧的人家過農歷臘月二十六。

蘭香在完成了做水庫的任務後,匆匆地回了趟娘家,從兩個哥哥家借了幾升早米、幾升糯米,要了幾碗早米粉、幾碗糯米粉,要了兩斤豬肉和兩塊豆腐回來,一個人在家裏過小年。

雖然是一個在家,但她還是按照婺源的習俗,做了糊豆腐和蒸菜飯,在家裏請了祖宗後,才坐下來吃夜飯。

一個人、一張八仙桌子、一間百年老屋,蘭香安靜從容地吃完飯,把堂前家背竈臺收拾得幹幹淨淨,再洗頭洗澡上床睡覺。

她這麽多天來起早貪黑地手挖肩扛,實在太累了,疲憊不堪的軀體很好地抵禦住了紛亂思緒的侵擾,她躺上床不久就睡着了。

過了小年,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做清明果、蒸籽糕、包粽子(婺源過年不包餃子)。

粽子是清一色的灰汁糯米粽,粽衣是從山上采來的一種竹葉;

把棕葉撕成小溜片,一部分用來捆粽子,一部分頭尾相接成細繩用來串粽子,五個或十個串成一串。

包粽子和蒸籽糕用的糯米,蘭香已經從她哥哥家借來了,家裏還差做清明果用的野艾、藠葉、豆腐和包粽子用的粽衣、棕葉。

她無法預料會不會是一個人在家裏過年,不過她打算即使就她一個人在家過年,她也要和人家一樣準備這些東西,她要讓這間百年老屋有生機,而不能讓人家看起來這個家像倒閉了一樣,并且她也不能讓自己停下來。

蘭香和村裏其他人家的女人一樣,從臘月二十五開始掃揚塵、洗被褥、剪野艾、剪藠葉、做豆腐、發豆牙、采粽衣、撕棕葉,一下都不停歇地準備過大年必備的東西。

清明果的做法與包子的做法類似,不過它是用野艾做皮,這種皮不吸收果餡裏的油,吃來有艾的清香,很有韌勁很有嚼頭。

蘭香先把鍋裏的水燒開,把前幾天剪來的艾葉放進去煮,往竈裏添了一把粗柴,往之前調好的藠葉豆腐餡裏撒了一把辣椒粉拌勻後,回到鍋沿邊,用筷子從鍋裏夾起一根艾葉,用手指抿了一下,艾葉被她輕輕地一抿就抿糊了。

她知道不用再煮了,把鍋裏的艾葉全部撈起來,放在筲箕裏瀝水。

接着将糯米洗淨放在飯甑裏蒸,待糯米飯蒸熟後就可以做籽糕了。

飯甑下鍋後,她利索地舀來早米粉和糯米粉拌勻,她要急于揉面,因此嫌筲箕瀝水太慢了,抓起起鍋不久的艾葉,用雙手來榨艾葉裏的水,她的手像麻木的一樣,居然不怕燙。

她把榨了水的艾葉丢進米粉裏,使勁地揉,不一會兒就把艾葉和米粉揉融了,揉出一團嫩綠的面團來。

蘭香從小沒了父親,母親改嫁後沒幾年也去世了,家裏就她一個女的,家務活做得慣,當然很會做清明果。

她拖來兩張長凳,将一個大圓匾放在長凳一頭。抱來面團和餡放在長凳的另一頭,提了個火桶來放在中間,坐在火桶上開始包清明果。

她抓一把米粉在雙手間搓一下,再從面團上揪一小撮下來,用手搓幾下,将面團搓成一個「大湯圓」,兩手一壓将「大湯圓」壓成一個「餅」。

她那曲折紛亂的掌紋被清晰地印在「餅」上,但她沒有心思去看自己的掌紋,左手拿着「餅」、右手在「餅」沿捏幾周,把「餅」做成「小碗」,用筷子夾一夾餡進「小碗」內,将「碗口」捏攏後,用手指掐出一溜漂亮的花邊來,一個嫩綠色的清明果就做成了。清明果的中間略鼓兩頭略尖,整體形狀有點像三寸金蓮。

蘭香埋着頭,全神貫注地包清明果,她要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集中到這上面來,這樣她才不會去想東想西,不一會兒她包的清明果就在匾裏擺了好幾圈。

鍋裏的糯米飯已經飄出香氣來了,她擡起頭看了一下那一圈圈的清明果,站起身來走到鍋竈前,又往裏面加了幾根粗柴,繼續回來包清明果。

她用筷子把盆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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