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你別打岔

盛月白拿起桌上的帽子就要走,經過陸政時卻被陸政擋住了去路,盛月白腳步頓了一下,改從旁邊繞過時,陸政忽然伸手拉住了他。

桎梏在手腕上的力氣并不大,盛月白轉動手腕,使了勁兒的往外掙,卻又沒能掙開。

陸政死死攥着盛月白的手,低沉的聲音從身旁傳過來:“今天當做沒有來過,以後呢?”

盛月白終于停下手上幾乎可以忽略的那一點掙紮,靜靜的站在了原地。

陸政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少爺不要我了嗎?”

盛月白沒有回頭,沉默了片刻,只是低聲說:“你好好養傷,我過段時候再來看你。”

“過段時候……是多久?”

陸政走到盛月白面前,低下頭,直直地看着盛月白的眼睛,表情平靜而溫和,手卻握得很緊:“八年?還是跟那天說要請我吃的那頓飯一樣,永遠都不會再有後文?”

盛月白愣了一下。

八年……

那時陸政站在地窖口問盛月白,什麽時候能再同他見面,算起來,到現在正好是八年。

路程遙遠,中間隔着千山萬水,盛月白明知道他們幾乎不可能再見面,卻騙陸政說,能。

後來再見,盛月白沒有認出陸政,拿着國人慣用的話術敷衍,說要請陸政吃飯。

其實那時盛月白對陸政滿心警惕,認為是敵非友,根本沒打算再同陸政見面。

盛月白忽然想起來,那夜他們在碼頭分別時候,陸政也是這樣,站在原地看着盛月白走遠,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盛月白上了車,仍能從車窗看到碼頭上的陸政遠遠地望着他。

盛月白心裏忽然湧起幾分恐慌。

盛月白對陸政說過那些謊言……陸政也許一直都是知道的。

陸政那麽聰明,他也許早就看出了盛月白說謊,知道了盛月白的逃避,卻從來沒有拆穿過。

他只是不斷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向盛月白靠近。

盛月白忽然覺得自己無法面對陸政,忍不住偏過了頭去。

盛月白不想再用謊話欺騙陸政,他知道不會那麽久,他不忍心,可是盛月白給不出具體的時間,只能低聲說:“我不知道。”

這樣的姿态卻讓陸政誤以為是厭惡,以為盛月白不願意再見到他。

陸政眼睛驀然紅了,緊緊握着盛月白的手,抓得盛月白手腕發疼,他像是失去了理智,又似是竭力控制,話說得很慢,聲音極低:“是,是我做的,鴻福飯店是我約的約翰,人也是我殺的。”

陸政緊緊盯着盛月白,目光如炬,“可我殺他有錯嗎?”

“約翰膽大包天,他敢說出這樣的話,就一定敢這麽做,他現在不做,是因為沒這個能力,是因為他還沒找着機會,一旦讓他找着機會……”

陸政忽然頓了片刻。

即使是假設,陸政也不敢再往下想,因為只要一想到會有任何可能的意外情況發生在盛月白身上,焦躁和不适感就讓陸政坐立難安。

陸政想,他應該現在去把約翰的屍身從警察局拖出來,把約翰的屍體時刻擺在眼皮底下,才能緩解這種焦躁和難安。

陸政深吸了一口氣,說:“約翰應該死,并且早就應該死,如果四年前我在上虞,他早就從這裏徹底消失,我不會讓他活到現在,懷着那麽惡心的心思,跑到你面前來污言穢語,髒了你的眼睛。”

“你……”

一直沒說話盛月白忽然轉回頭,看向陸政,聲音有些啞:“你知道……四年前的事?那些事明明已經……”

陸政壓着嗓音,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着平靜,低聲說:“只要人還活着,沒有查不到的。”

從嚴南嘴裏聽說這件事以後,約約翰的電話是由嚴南代陸政打的,因為陸政根本沒有辦法正常與約翰交流。

即使過去了這麽多天,即使約翰都已經死了,再重新提起,陸政仍無法保持冷靜。

陸政停了幾秒,才繼續說:“約翰四年前在孟家就對你心懷不軌,意圖對你下手,被孟擎宇拿槍給廢了,可約翰不記得教訓,這幾年仍不死心。”

“約翰既然不記打,不肯記教訓,沒了下半身也還是管不住嘴,管不住心思,那就只能讓他永遠不能再想,讓他那張嘴永遠都說不出話,他敢對你生出這樣不可饒恕的心思。”

陸政雙目戾氣橫生,一字一句道:“千次萬次都死不足惜。”

盛月白沉默良久,聲音才輕輕地傳到陸政耳邊,陸政聽到盛月白說:“你以為我就不想殺他嗎?”

盛月白閉了閉眼,說話聲音很輕:“四年前開那一槍的不是孟擎宇,是我,我當時就是惡心他,厭惡他,我想廢了他,讓他再也不能禍害人,我也确實這麽做了……可是結果呢……”

盛月白垂下頭:“是我開了槍,罪名卻是孟擎宇替我背的,後果是孟家替我扛的,紐港路那條街原本是我們的地盤,就因為我開了那一槍,政府賠了十年的駐軍權,承諾孟家的兵永遠不進紐港路,才把美國人安撫下來。”

“因為約翰在美國有個了不起的家族,有個在政界前途無量的侄子。”

“國家現在內憂外患,自身都尚且自顧不暇,根本不會去管我們上虞如何,一旦到時事鬧得大了,誰又知道政府會不會向美國人妥協,讓上虞成為外國人的下一個租界。”

“上虞商行內部不和是事實,可不論如何,終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柳家同盛家争得再厲害,我也不願意讓他們将把柄落在外國人手上。”

“陸政,我從小在上虞長大,縱使上虞有千萬般不好,這裏也是我的家,我沒法讓它更好,但如果它要被外人搶走,我——”

盛月白聲音不穩,含着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絕不會允許……”

“少爺。”

陸政松開緊攥着盛月白的手,心裏發慌,看着盛月白的憂心,陸政頭一回覺得自己做的決策出了錯:“你別難受……”

“我知道錯了,我去認,我自己做的事,我去認,不會讓上虞背這個罪名。”

盛月白搖搖頭。

他的氣其實早已經消了。陸政做的一切算計都是為他,盛月白怎麽可能去怪罪陸政,他只是恨約翰,恨美國人,恨柳家愚蠢……

但盛月白最恨的其實還是自己。

他恨自己瞻前顧後,能力不足,無法替上虞鏟除約翰這個禍害,現在陸政替他做了,盛月白又拿不出萬全的把握将這件事控制在可控的範圍之內。

好像一點點意料之中的變故出現,都能讓盛月白疲于應對,措手不及。

盛月說:“你是為了我,怎麽能讓你去擔這個責,即使要負責,也是我去。”

陸政緊張道:“不行……”

盛月白拉住陸政的手,輕輕在陸政手上拍了拍。

盛月白今早出門急,吃完飯就走了,連手套也忘了戴。手牽上去,陸政立刻就感受到了不同于手套觸感的滑膩。

陸政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盛月白牽着他的手,腦子嗡的一下,整個人頃刻靜下來。盛月白拉着陸政,陸政就跟着盛月白往沙發走去,盛月白按着陸政的肩,陸政便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盛月白也坐下,擡頭望着陸政,輕聲說:“我只是說說,沒打算真去擔這個責。”

陸政手被盛月白牽手心裏,心裏砰砰直跳,他沒有再急着說話,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盛月白,安靜地在等着盛月白說話。

盛月白看着陸政聚精會神的模樣,忍不住淺淺笑了一下,才對陸政說:“我只是剛才隐約有個想法,但是不知道可不可行,還得先問過你。”

陸政立刻說:“你說。”

盛月白點點頭,思索了一下道:“我聽說約翰在政界的那個侄子很了不起,今年還參加了大選,最近上虞總有外來人打聽約翰的事,也許跟約翰那個侄子有關系,許是他的競争對手想借此使一些政治上的手段……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對此加以利用……”

陸政一下就聽明白了盛月白的意思,眼裏忽然浮上一抹笑意,眼神發亮地看着盛月白說:“少爺好聰明。”

盛月白從小到大被人誇獎慣了,早已習以為常,此刻被比他厲害了不知道多少的陸政拿一雙滿眼都盛着仰慕的目光望着,誇着聰明,盛月白臉頭一回有些發熱。

盛月白眼睫顫了一下,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手輕輕推了陸政一下,說:“你別打岔。”

盛月白力氣太小,陸政沒被他推動,反而将手推進了陸政寬大的手裏。

陸政手立刻收攏了些,手掌輕輕覆上盛月白白而細膩的手背,把盛月白發涼的手攏在手心裏,低低地說了一聲:“好。”

陸政手心裏熱得發燙,把盛月白的手都弄得熱起來,盛月白莫名被鬧得面頰紅了一片,老大不自在。

但是方才本就是盛月白先拉的陸政的手,現在也不好再收回去。

盛月白只得當做沒看見,垂下眼輕聲說:“只是現在柳家與約翰的事傳得太快,等其他消息出來,不知道能不能讓美國人相信。”

陸政紅着耳根子低聲說:“能的,交給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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