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就當我沒來過吧

盛月白沒說話,重新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繼續吃碗裏沒吃完的米飯。

管家看着盛月白的臉色,猶豫了會兒,叫了盛月白一聲,說:“……約翰這麽一個禍害死了,您怎麽好像反倒看起來不太高興?”

盛月白吃完最後一口,拿帕子擦了嘴,慢慢道:“約翰什麽時候死都是好事,卻最不該在這個時候,把柳家牽扯了進去。”

“柳家怎麽了?”管家更疑惑了,說:“柳家跟盛家是對家,柳家現在惹上了麻煩,對盛家來說應當是件喜事才對……”

方叔很贊同地說:“是啊……”

盛月白搖搖頭:“盛家與柳家再如何争,也是上虞人自己的事,約翰雖然無關緊要,但他有個美國政界要員的侄子。”

方叔和管家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從對方眼裏看到了茫然。

盛月白輕聲解釋說:“美國政界要員的家裏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上虞,死前還與人起了争端,有個能拿來大做文章的‘嫌犯’,這個‘嫌犯’還正好是個在上虞頗有財力的權貴……美國人會僅僅只去找那個‘嫌犯’問罪嗎?”

管家愣了一下。

盛月白細白的手指微微攥起,說:“不從我們上虞讨去點代價,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盛月白站起來,說:“幫我把外套拿來。”

方叔仍是雲裏霧裏,管家卻已經明白過來盛月白的意思。

拿小事做文章,借機生事,要挾政府,美國人這些手段,多年前已經親身經歷過一遍的盛家是再熟悉不過了。

管家從小看着盛月白長大,自然是最知道盛月白的性子的,心裏不禁一跳,立刻說道:“誰知道約翰的死是不是就是柳家幹的,柳家興許自己也有什麽打算……”

盛月白搖搖頭道:“柳老板的确不怎麽聰明,但也不至于蠢成這樣。”

管家急道:“就算不是柳家做的,也跟咱們盛家無關啊,美國人就是找上門也是拿柳家開刀,刀子再怎麽着也落不到咱們頭上,少爺何必淌這趟渾水,況且當初……當初盛家落難時他們不也是作壁上觀!”

盛月白忽然笑了聲,說道:“我當然知道,您這是怎麽了,我沒打算管這些事,就是出去見個朋友。”

管家愣了一下的功夫,盛月白已經穿上了外套,往外走去。

管家忙跟上去,仍舊不太放心,欲言又止好幾遍,忍不住提議道:“要不要再等等大小姐,大小姐等會兒也要出門,一起坐車出去,有事路上正好可以商量……”

盛月白腳下走得很快,頭也不回道:“我不用車。”

盛月白出門叫了輛黃包車,上車後讓車夫從柳家宅子繞過去。

柳家宅子門外聚了好些看熱鬧的人,盛月白看到柳家門外的情形,已經能确定約翰确實是出事了,拿出兩塊大洋給車夫,托車夫去打聽一下發生了什麽。

車夫欣喜地收了錢去了,過了一會兒跑回來,告訴盛月白說:“剛剛有警察來了柳家把柳老板從家裏請去警察局了,沒上铐子,但是聽說是要找柳老板問話,好像是調查約翰的死。”

盛月白點點頭,又多給了車夫兩塊大洋,讓他繼續把車拉到了元熙路。

盛月白來之前忘了提前打電話,到了元熙路才想起來,小洋樓外面的大門關着,盛月白按下門鈴,等了一會兒才有人過來看。

一個圍着廚裙的保姆走到門口,隔着門欄上下打量了一遍盛月白,問:“您找誰?”

“我找赫爾曼先生。”盛月白說:“我姓盛。”

“哦哦。”保姆愣了一下,想了想又問:“那您有那個……那個預約沒有?”

盛月白搖頭。

“這……”女人看了看盛月白,低聲說:“要不您先在外面等一下吧,赫爾曼先生還沒下樓吃早餐,我是去不了樓上的,等一有人下來我馬上幫您通報,行嗎?”

盛月白微微颌首道:“多謝。”

保姆走回屋裏繼續做早餐,将做好的早餐端上桌,保姆隔着屋裏窗戶又朝站在外面那位一身矜貴的貴公子瞧了幾眼,猶豫了一下,走到了樓梯口。

陸政正好這時從樓梯走下來。

保姆聽見腳步聲一喜,立刻遠遠的就沖樓上喊道:“赫爾曼先生,外面有人找您!”

“今早有預約見面的?”陸政毫無起伏的聲音從樓上傳來,音量不高,說的是英文,顯然不是對保姆說的。

溫妮回答說:“沒有。”

保姆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正愣着,這時說話的人從上面樓梯上下來了,看見身形高大面無表情的美國人,保姆心裏不禁一怵。

溫妮換了國文,問保姆:“人在哪兒?”

保姆趕緊指了指院子,說:“還在院子外面等着呢,好早就來了。”

溫妮點了下頭,說:“以後也是這樣,如果有人來不要随便放人進來。”

保姆懵了一下。

不讓進來?保姆心裏一跳,那她剛才豈不是說錯了話了,如果不能進門,讓那位公子在外面白白等了這麽些時間……

陸政根本不關心工作以外的事,預約之外的拜訪陸政輕易不會見,問完一句便不再關心。

如果這是在美國,溫妮也不會再多問了,但這是在上虞,有個溫妮認為在陸政的原則裏會是例外的變數。

于是溫妮問:“是什麽人?”

“是個長得頂标志的公子。”

保姆像是早就在心裏想好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回答得很流暢:“雖然他沒有那個什麽預約,但人特別有禮貌,不聲不響的在外面已經等了好半天了,肯定是有要緊的事才來的!”

“哦!”保姆想了想又補充道:“他說他姓盛。”

溫妮第一時間看向陸政。陸政已經穿着雙拖鞋三兩步下了臺階,往外飛奔了過去,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人影。

門“哐”的一下打開,盛月白站在院外,靜靜地看着陸政朝他跑過來。

“少爺。”陸政一把拽院子的鐵門,站在盛月白面前,喘着氣低聲道:“您怎麽來了?”

盛月白看了陸政一眼,朝陸政微微低了低巴,緩緩說:“是我唐突,沒提前跟赫爾曼先生預約就過來。”

陸政聽着盛月白疏離的語氣,心裏一下慌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如果您要過來我應該去接您的,只要您打個電話……不是,不用打電話,是我的原因……”

陸政越解釋越亂,盛月白看他的眼神很冷淡,陸政膽戰心驚,不敢伸手去碰他。

盛月白說:“我有事要問你。”

早晨露重,寒風凜冽,耳畔甚至能聽到呼呼風聲。

陸政才在這裏站了一會兒就感受到涼意,一想到保姆剛才說盛月白在這裏等了他很久,陸政心狠狠地顫了一下:“好,問什麽都行,外面冷、先進去再說,別凍着了……行嗎?”

盛月白看了看陸政,低聲“嗯”了聲。

陸政一步三回頭,引着盛月白進去,剛進了門便連聲的吩咐人去倒熱茶、拿毯子,去給樓上壁爐裏添柴火。

陸政吩咐完一圈,轉向盛月白,語氣又重新變得很小心,低聲問:“書房暖,去樓上可以嗎?”

盛月白語氣很溫和,說出來的卻是拒絕的話:“不用這麽麻煩,我問完就走了。”

溫妮看出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等保姆把茶端上去,擺了擺手叫保姆回了房,自己也輕手輕腳的上了樓。

盛月白放下手中茶杯,擡頭看陸政:“柳老板幾人與約翰的事,赫爾曼先生怎麽看?”

盛月白第一句話便将陸政問得說不出話來。

看着盛月白那雙眼睛,陸政既編不出騙盛月白的話,也不願意說出騙盛月白的話,啞口無言,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不想說,那好,我先說。”盛月白理了理衣擺,很随意地說:“外邊都說柳老板為尋仇殺了約翰,我卻有幾點如何也想不通。”

盛月白靜靜看着陸政,道:“約翰縱使貪淫好色,蠢笨如豬,我想他也該知道人多勢衆,大老遠的跑到柳老板幾人吃飯的包廂裏去打架……我如何也想不通這場架的起因,就讓人去問了鴻福飯店。”

“我派去鴻福飯店打聽的人回來說,鴻福飯店那天客空人稀,位置多得很,柳老板幾人卻不知怎麽的,非得搶了約翰定的包廂吃飯……我思來想去幾日,想來這幾人大約是嫌最近日子過得太順暢了,想尋點刺激罷。”

盛月白頓了頓,說:“直到我今日聽說約翰死了。”

“柳家與約翰起沖突,約翰凍死在胡同裏,死因成謎,柳家殺人的消息傳得這麽快……原來鴻福飯店那場沖突竟是這個用途。”

陸政手掌握緊了。

盛月白垂下眼,看着茶杯裏浮動的茶葉,低笑了聲,道:“這幕後之人真是不簡單,上虞竟都只是他手底下随意擺弄的棋局,想殺誰就殺誰,想讓誰入獄就讓誰入獄……”

陸政表情僵在臉上,嘴張了半天,只磕巴地說出一句:“少爺……”

盛月白面上裝得平靜淡然,實則心裏此刻亂成一團,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不願意細究,甚至不想再面對。

盛月白輕輕吐了口氣,起身疏離道:“赫爾曼先生就當我今日沒來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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