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寒冬
京城已經入冬了,臨着春節,最是寒冷的時候。
第一場鵝毛雪剛盡,降下一片銀裝素裹,而鬧騰的雲陽侯府,也迎來了短暫的寂靜,仿佛所有的喧嚣被這瑩白大雪所掩蓋。
可這無暇的純潔實在太難留住了,只需踩上幾腳,立刻便染上了污濁和令人厭惡的肮髒。
雲陽侯夫人尚輕容透過浮雲雕花的窗格,看到她院裏的丫環素雲連曲折的環廊都來不及走,一路踩着雪小跑過庭院,留下了那一串刺目泥濘的腳印。
“夫人,不好了,侯爺真的,真的将人接回來了!”
明明是寒冷的冬日,素雲的額頭卻跑出了一層細細的汗,她顧不得擦拭,只是紅着眼睛看着侯夫人,六神無主。
一股冷風随着她的闖入一并吹進了這個暖閣中,雲陽侯夫人坐在床榻邊,下意識地起身擋了擋,不讓這風吹着床上之人。
床上躺着的是一位少年,眉眼安靜恬然,容貌與尚輕容極為相似,只是似乎病魔纏身,臉色看起來蒼白近透,猶如精致易碎的瓷器娃娃。
林嬷嬷端着藥走出來,一見到素雲的模樣就皺了眉,低聲呵斥道:“慌張什麽,也不在門口站站去去寒氣,小心吹着少爺!”
“是,可是……”素雲年紀小,被林嬷嬷一訓斥眼裏便帶了委屈,只是看着侯夫人,小聲辯解道,“奴婢着急,怕禀告遲了,夫人來不及阻止……”
雲陽侯夫人纖眉微微一蹙,那顆心又仿佛被針紮了一下,泛起細細的疼。
林嬷嬷看得心酸,将碗遞給侯夫人提醒道:“夫人,小心燙。”
侯夫人回過神,未曾言語,只是接過了碗,捏着湯匙一邊輕輕攪動,一邊小口吹着藥汁。
她垂下的眼睫如蟬翼,精致的耳墜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擺動,冬日雪後短暫的陽光透過窗子斜射進來,誰見了不得贊嘆一句:美人如畫。只是如今蛾眉輕皺,久不散開,叫人心疼不已。
素雲被帶下去更衣休息,大丫鬟清葉和拂香走進來,與林嬷嬷對視了一眼,紛紛露出擔憂。
林嬷嬷最終道:“夫人,您打算怎麽辦,就由着侯爺将那對母子領進門?”
“自是叫她們打哪兒來就回哪兒去!不經過夫人同意就想進來,癡心妄想!”拂香豎着眼睛,一臉怒容,她性子潑辣護主,什麽話都敢說,“侯爺簡直鬼迷心竅了,如今少爺還昏迷着呢,他竟然想迎新人,這将夫人和少爺置于何地!”
別說是拂香,就是穩重的清葉也低罵了一聲。
然而雲陽侯夫人卻垂下眼睛,輕聲道:“他不糊塗,他早就等不了了。”
“夫人……”林嬷嬷聽着啞下的聲音,瞧着侯夫人心如死灰的神情,不由地眼睛一酸。
放眼大順京城,哪家女子不曾贊嘆雲陽侯對其夫人的情深意重?嫉妒同為女子,在她們與小妾鬥法争寵的時候,尚輕容卻得丈夫全心全意的疼愛和敬重。
尚輕容不遠千裏從邊關嫁到京城,也以為終得良人,夫妻恩愛,憧憬着将來白頭偕老。
可事實上呢?卻是雲陽侯偷偷養了十來年的外室,居然還有個跟原配嫡子一般大的私生子!
看着将人拿捏的死死,卻像傻子一樣被蒙在鼓裏,她瞬間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都是假的,假的……”尚輕容眼裏的淚水終于噙不住,一滴一滴地落下來,進了藥碗。
一朝佳夢破,從此無良人,只剩薄情寡義。
拂香見此眼睛跟着濕紅,咬着牙道:“奴婢現在就去攔住她們,我就不信若是夫人您堅持不同意,侯爺難道非得讓那卑賤的犯官女進門嗎?”
“她已經不是犯官之女了,楊大人月前已官複原職,重新受到皇上器重,朝堂位列靠前。”清葉輕聲糾正道。
拂香頓時梗起脖子,強硬道:“哈,那又如何?外室就是外室,依舊是個下賤胚子,她生的兒子永遠是個賤種,要被人一輩子戳脊梁骨,擡不起頭來!想要名分,做夢!”
清葉雖也是這樣想,只是她更為冷靜,看向尚輕容道:“夫人,其實那楊氏進不進門還是其次,奴婢聽靜思堂的文福說,侯爺的意思還要趁着這個年節開祠堂,讓那私生子認祖歸宗!”
“什麽?”拂香瞪大了眼睛。
而林嬷嬷忙問道:“夫人可知道?”
雲陽侯夫人閉上眼睛,然後緩緩地點頭。
被她知曉的當日,雲陽侯便捧着小心,帶着歉疚,以一副悔不當初卻又無可奈何的語氣,跪在她的面前,哄了又哄,請她高擡貴手,全他臉面,讓流落在外的方家子嗣回宗,別讓人看笑話。
可是這笑話的始作俑者又究竟是誰?
侯夫人一想起來那副畫面,心口的痛就更加煎熬難忍,也讓她犯起一陣又一陣的惡心。
只是這兩日,兒子病情又因為這個消息突然惡化,讓她無暇顧及這些。
然而沒想到雲陽侯竟然不顧夫妻情誼,不顧嫡子生死,竟執意将人迎進門。
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如此的匪夷所思,這短短不到一月的時間恍如做夢一樣,身邊的那個男人是那麽陌生又可怕。
“實在太過分了,太欺負人了!”拂香越想越氣,胸口大伏大起,最終一轉身便朝門口奔去,不管不顧地踩進雪地中,就要去攔人。
“拂香……”清葉喚了一聲,沒将人喊住,愁眉轉過頭看着侯夫人道,“這……奴婢也去看看吧。”
尚輕容沒有回答,林嬷嬷給清葉使了一個眼色,後者便欠了欠身,也追了出去。
直到兩個丫鬟的身影離開,林嬷嬷才擔憂道:“夫人,您說這能攔住嗎?”
尚輕容緩緩地搖頭:“如今臘月,進門正好在春節裏姻親走動。聽說那孩子學問好,楊家悉心栽培,明年正可以下場一試,他豈會放開?”
林嬷嬷一怔:“這……”
“如今想來,他早已經對淩兒放棄。”
方瑾淩自小體弱,三天兩頭纏綿病榻,這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讓他湯藥不離手,又如何讀書考取功名?就是官位放在面前,也沒那個心力。
尚輕容想到這裏,眼裏浮起濕意:“這次他是鐵了心要給楊家做臉,拂香他們越攔着,他越一意孤行,讓我更難堪罷了。”
尚輕容的一番話讓林嬷嬷簡直心疼不已,不禁急道:“那您怎麽還讓那倆丫頭去啊?”
尚輕容慘然一笑,目光落在床上的少年臉上,帶着一絲怨,一絲憤:“我只是想看看,我和淩兒在他心裏究竟還剩多少分量,或者,讓我知道托付終生之人是怎樣的薄情寡義。”
湯藥已經放涼了,她拭了拭臉頰上的濕意,示意林嬷嬷扶起少年的上身,讓其靠在自己的懷裏。她調整着姿勢,讓兒子靠得更舒适些,雖然昏迷的人根本無知無覺,她卻極盡小心。
林嬷嬷端起藥碗湊到少年的嘴邊,尚輕容舀着湯匙小心地送進他的嘴裏,一點一點地喂進去,只是無法吞咽的人,這藥自然又大半地沿着唇角流下來。
林嬷嬷急急拿帕子墊着,然而看着藥汁浸染的程度,就知道幾乎沒喂進去,不禁慌了:“夫人,這……少爺不見好,看着似乎越來越嚴重了!”
侯夫人心中一顫,強自鎮定道:“再去請大夫,另外拿名帖,請太醫一趟,快!”
“是。”
林嬷嬷去喚人,侯夫人接過藥碗繼續喂着方瑾淩:“淩兒,你快醒來呀,喝藥,病就能好了,你答應娘要活到長命百歲,求你張嘴喝呀,快喝藥……”
侯夫人低低的乞求聲中,那固執的湯匙強行撬開少年的唇,卻又無可奈何地阻擋不了藥汁溢出,如此來回,便灑了衣襟和床鋪,一片狼藉。
林嬷嬷回來的時候就聽到哐當一聲,湯匙落在碗中發出了聲響,卻是尚輕容再也喂不下去,崩潰地直接抱着兒子壓抑地哭泣起來。
“淩兒,娘只有你了……你無論如何不能棄娘而去……”
雲陽侯再如何背叛當初的誓言,辜負她的情誼,她都不在乎,只有唯一的兒子,病情惡化才讓她痛徹心扉,再也堅強不下去,無法抑制住那股濃濃的怨恨。
然而誰能想到雲陽侯府的公子根本熬不過這個冬天,已經一命嗚呼了。至今氣若游絲,未曾斷絕生機,卻是因為後世的一抹孤魂陰差陽錯地進了這具身體。
龐大又繁雜的記憶碎片不斷充斥着他的腦海,讓他渾渾噩噩,方瑾淩對外界毫無任何反應,自然也醒不過來。
可是侯夫人這聲聲在耳邊的哀求仿佛一下子突破了他的迷障,揪住了心,讓他從淩亂的記憶中終于找回了思緒,能夠接納外界的聲音。
鼻尖聞着淡淡的清香,卻是記憶中屬于母親的味道。
方瑾淩想擡起手,抱一抱這位可憐的母親,然而此刻他全身無力,難以動彈,甚至連掀個眼皮看一看人都辦不到,更無從安慰。
這具天生羸弱的身體實在太虛了!
好在強大的新魂似乎注入了新的力量,他的身體正慢慢融合恢複着,再過不久他就能睜開眼睛。
只是不知為何,聽着女子的懇求讓他心口不由地發酸,卻是身體與他發起了共鳴。
恍惚之間,原本的方瑾淩好似與他重合在一起。
而這時,一個急切的聲音傳來。
“夫人,拂香姐姐和清葉姐姐沒有攔住,如今侯爺帶着那……那對母子往這邊來了……”前去門口查看的小丫鬟,急切地回來報信,“說是要拜見您。”
林嬷嬷一怔,脫口而出道:“這麽快?”
就是抱着方瑾淩的尚輕容聞言也止了泣聲。
接着那小丫鬟帶着哭腔道:“夫人,兩位姐姐不過剛到門口,就叫人堵住了嘴,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聞言林嬷嬷手裏的帕子掉了,不禁往後倒了一步,顫着聲音道:“侯爺竟心狠如此?這是生生打夫人的臉啊……怎麽會這樣?”
舒雲院上下紛紛望向了尚輕容,後者抱着兒子,定定地看着門口的方向,那哭紅的眼睛終于迸發出濃烈的恨意,咬牙切齒道:“好,真是好,方文成,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無情無義……林嬷嬷!”
“夫人。”
侯夫人小心地将兒子放下,接着緩緩地起身,毫無焦距的目光在四周圍一掃,問道:“我的劍呢?”
林嬷嬷聞言一驚,“您要劍做什麽?”
侯夫人沒有回答,只是再一次吩咐:“把我的劍取來。”
林嬷嬷手腳冰涼,終于發現尚輕容的不對勁,連忙勸道:“夫人,這是少爺的屋子,沒有您的劍,您冷靜一些。”
“淩兒的,對,這裏是舒雲院……”侯夫人踉跄着站起來,卻繞過床頭,到了屏風之後,見到架上那根方瑾淩從未用過的紅纓長槍,她素手一擡,直接握在手裏,眼中含淚,透着絕望,咬着牙說,“是我識人不輕,天真癡傻,才叫人蒙蔽了那麽多年。眼瞎如我,落得這樣的下場,活該。可是……”
看似柔弱嬌美的雲陽侯夫人在握住長槍的一瞬間氣勢就變了,眉目淩厲,似有紅炎烈火在她身上灼燒,燒盡了那股溫柔慧娟,卻燒出隐藏多年的銳氣鋒芒。
“可是卻不該連累到我的淩兒,讓他遭受這樣的苦難……”她的眼底迸發出強烈的恨,似有癫狂之意,豁出去了,“那就誰也別想好過!”
林嬷嬷看着尚輕容提槍走向門口,大有當初西陵侯一斬敵方首級的架勢,頓時心中大恸,不禁對着床上的少年噗通一聲跪下,嚎啕大哭起來:“少爺啊,奴婢求求您醒來吧——”
舒雲院立刻混亂起來,看着侯夫人好似玉石俱焚地遠去,林嬷嬷除了哭,只剩六神無主,可在這個時候,床上卻突然傳來一個虛弱至極的咳嗽聲。
仿佛是錯覺,卻好像按下了休止符一下子讓周圍安靜下來,接着那咳嗽一聲比一聲重,直到最後少年沙啞的嗓子喚着:“娘……”
這聲音明明那麽輕微,卻好似一道明亮的光,瞬間驅散了衆人心頭的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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