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蘇醒

方瑾淩被小心地扶起上身靠在一個大軟墊上,目光在四周的擺設一一劃過。

哪怕在融合記憶碎片時,他已然得知自己成為了一個古代少爺,發生了借屍還魂這種不科學的事情,可作為長在紅旗下,正在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的奮鬥青年,方瑾淩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他的視線在複雜雕花的窗格和門扉上停了停,接着移到不遠處一張紅木圓桌上,周圍環繞着四腳圓凳,而桌上則擱着大肚茶壺并四盞青瓷茶盞,擡起目光透過頭頂的橫梁還能看到瓦片木榫……

他心中頓時沉重,手指下意識地摩挲着被面,繡着牡丹花開朵朵吉祥的緞面錦被,傳來刺繡的真實觸感,連人帶物,這一切都充滿了古色古香的味道,除了古裝劇,在他的時代再也不可能找到這樣的地方了。

還有他的這雙手,方瑾淩低下頭,眼睛不由地睜了睜,發現不僅消瘦,甚至比原來還足足小了一圈,這是完全陌生的一雙手!

真的穿越了!

一時頭腦發熱救了一個輕生的人,卻葬送了自己一條命,然後穿到了古代。那這究竟是老天爺在可憐他給予多一條生命,還是嫌他多管閑事,不愛惜自己做出懲罰呢?

這沒手機,沒空調,沒Wifi,甚至沒有馬桶……啧,日子怎麽過?

尚輕容見兒子醒過來一臉懵懵愣愣,好似還在夢中,便不敢多言,直到林嬷嬷重新端了藥過來,她才開口道:“淩兒,把藥喝了吧。”

這溫柔的聲音終于讓方瑾淩回過神,視線從物移到了面前的人身上,慵懶墜髻,一支金釵步搖,是從畫中走出來的貴夫人。然而待方瑾淩看清這位夫人的面容,卻突然怔住了,恍惚中他眼睛一酸,脫口而出一聲:“媽……”

尚輕容的長相與方瑾淩已世的母親居然極為相似。

尚輕容微微一愣,似乎沒聽清,不禁笑問:“淩兒,你說什麽?”

一開口,方瑾淩便知這并非同一人,雖然像,但細看其實不是,面前的夫人更加年輕貌美,眉眼也更加幹淨利落,可溫柔和疼愛卻是一樣的。

不知為何,似受到這身體殘留的情感,方瑾淩心中一酸,眼淚汪汪地又重新喊了一聲:“娘。”

沙啞的嗓音,卻清晰可聞。

“哎,淩兒醒了就好,可擔心死娘了!”尚輕容終于舒眉開朗,破涕為笑。她臉上的笑容明媚的好似春日之花,即使憔悴也照樣漂亮極了。

湯匙盛了藥送到方瑾淩的嘴邊,尚輕容輕聲催促道:“快趁熱喝了吧,娘喂你。”

黑漆漆的中藥汁還未碰觸味蕾,光是鼻尖嗅到的氣味就知道滋味會有多“感人”,可是在尚輕容慈愛的目光下,周圍老嬷嬷和丫鬟們期待中,方瑾淩還是默默地喝下去。

一口一口,苦澀在口中蔓延,讓舌根都麻了,然而似乎浸泡在母親的疼愛中,他竟也覺得可以忍受,甚至苦到極致還能回味出一絲甘甜。

方瑾淩忽然理解了這場穿越,他失去了母親,而這位夫人又失去了兒子,上天不忍,這才讓他代替那位方少爺活下去。

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夫人,心說:既然如此,那穿越便穿越吧。

同一個名字,兩個人生,在此并在一起。

方瑾淩灼灼的目光讓尚輕容有些奇怪,不禁問道:“淩兒,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這麽一說,方瑾淩才感覺身體似有千斤重量,四肢無力虛弱,忍不住想要擡手,也變得有些困難:“我這是怎麽了……”

林嬷嬷說:“少爺,您是氣急攻心,差點就回不來了。”

随着林嬷嬷的話,方瑾淩腦海裏的片段乍然出現——

就在這個屋子裏,一個圓胖的少年急急忙忙地跑進去告訴他一件事,激動地甚至連手腳都一同比劃,接着他情緒翻湧,眼前一黑……

方瑾淩結合方才昏睡之時依稀聽到的話,他很快就串起了來龍去脈,頓時抽了抽嘴角。

原主打從娘胎出來就虛弱,三天兩頭生病,這麽多年是用藥罐子泡大的,平時養在侯府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堪比林妹妹。

尚輕容将兒子養的精細,從不讓任何瑣事打攪他,是以乍聞親爹在外養小辜負母親不說,還有個與他一般大的私生子,頓時經受不住,吐血昏迷。

其實也就已經死了,這才讓後世的方瑾淩從身體裏醒來。

如今這渣男爹帶着小妾回府……哦,不對,那還不算小妾,連個名分都沒有,只是稱之為外室,現在則是來求正室夫人給個資格認證的。

方瑾淩望着眉眼精致如畫的母親,如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有這樣漂亮的老婆,他實在理解不了便宜爹居然還有心思在外偷腥,而且聽着對話似乎成婚沒多久就出軌了。

啧,那外室和私生子怎麽樣不知道,但是渣男爹實錘。

門口,小丫鬟時事禀告:“夫人,侯爺已經到舒雲院了。”

方瑾淩醒過來的好心情讓這個消息破壞了個幹淨,尚輕容抿了抿唇,眼底湧過一絲暗流。

忽然,一只手握了過來,尚輕容擡起眼睛,只見方瑾淩對着她笑了笑,輕聲說:“娘,無論您做什麽兒子都站在您這邊。”

昏睡了兩日,本就羸弱的少年,那毫無血色的臉龐就更加消瘦,襯托出那雙眼睛更大,清澈透亮,倒影着她的影子。

瞬間尚輕容覺得她無所畏懼,緩緩颔首:“別擔心,娘知道該怎麽做,必不叫那對賤人來打攪你。”

她站起身,然後對林嬷嬷擡起手:“把槍給我。”

林嬷嬷一驚,頓時為難:“夫人……這……少爺都醒了,您怎麽還……”她看向方瑾淩,面色着急。

而方瑾淩的目光則落在那杆銀頭紅纓槍上,一晃眼,寒光淩淩,可見這并非玩鬧之用,而是真的能夠傷人的。這槍雖屬于原主,可是他身體實在太虛弱,從未将槍提起過,如今到尚輕容手裏,簡直說不出的威風。

“帥!”

林嬷嬷呆了:“少爺,您說什麽?”

“我說,娘握着槍的模樣,特別的飒爽,有女将之風。”

方瑾淩居然還翹起大拇指,面上露出濃濃的崇拜。

林嬷嬷:“……”她竟不知道原來自家少爺是這樣唯恐不亂的性子,這個時候不勸着夫人反而支持。

尚輕容聞言唇角一揚,在兒子的贊美下,輕輕撫過這杆槍,道:“我尚家向來以槍法聞名,哥哥們深得真傳,就我偏愛劍,不過……論槍法,我也沒給尚家丢人!”

接着她溫柔地對方瑾淩道:“淩兒,你好好休息,娘去去就來。”

其實端看方瑾淩的容貌便可知雲陽侯方文成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他身材颀長,又膚白儒雅,好似染着書卷氣兒,風度翩翩。

難怪乎能讓當初炙手可熱的西陵侯府小姐看中,非卿不嫁。

可如今整個京城公認的好夫婿卻扶着身側一位嬌弱纖細的女子走進了雲陽侯府,身後還跟着一位十三四歲的俊俏少年,在侯府奴仆簇擁之下一路朝着方瑾淩的舒雲院而來。

似乎早就預料到沒那麽容易進門,不知是誰的主意,等着拂香和清葉兩丫鬟帶人一出現,便有強壯的奴仆一把将人拉開,沒等她們開口叱罵,就先讓人捂住了嘴。

雲陽侯夫人這兩日一直陪在方瑾淩身邊,是決計不可能出現在門口攔人的,是以拿下她身旁的大丫頭,便能毫無阻攔地進門。

如此雷厲風行的手段,顯然讓周圍看熱鬧的大為吃驚,沒想到對夫人百依百順的雲陽侯竟有如此決心和狠心,便立刻鎮住了府中下人。

不管平日裏侯夫人如何掌家,管束下人,可這侯府最終的主子說到底還是雲陽侯。

一行人便暢通無阻到了舒雲院,而直到站在這個院門口,決絕的雲陽侯才緩了腳步,臉上浮現出明顯的猶豫和愧疚,多年相濡以沫,他可以對着下人端住侯爺的架子,但他從未對妻子這般下過臉。

是以真要見到人,便有些不敢面對。

忽然一只柔荑握上了他的手,只聽身旁之人顫着嗓子喚了一聲:“成哥……”

雲陽侯轉過頭,看到楊氏那張惶恐不安的臉,似乎因為害怕,她的臉色有些發白,握着他的手也更加用力了,目光怯怯看起來柔弱至極,再看身後的少年,也是一臉忐忑地望着他。

頓時,雲陽侯搖擺的心又傾斜了一下。

尚輕容不管如何都是當家主母,而這對母子卻是要在她的手底下讨生活,更為不易。雲陽侯覺得若是現在軟下心腸,今後她們就再難于府中立足。

愧疚了這麽多年,讓他們母子流落在外,好不容易回來,總不能太委屈了。

他深吸一口氣道:“夫人就在裏面,不管如何你們總得去磕個頭,莫失了禮數。”

楊氏乖順地點頭:“成哥放心,能服侍夫人,是妾身的榮幸。”

雲陽侯寬慰道:“你向來懂事,她性子強,心中有氣,待會兒若是罵你,便委屈些,莫要争執。她嘴硬心軟,時日長久了必然知道你的好。”

楊氏聽着臉上微微一頓,接着化開一個笑容,軟聲說:“成哥說的哪裏話,本就是妾身的錯,無論夫人是打是罵,那都是應該的,哪兒有什麽委屈?只要夫人能消氣,讓成哥少些為難,妾身做什麽都行。”

她說着對兒子招了招手,囑咐道:“待會兒見到母親,定要乖順問好,對她須比我還要敬重,可記住了?”

方瑾玉咬了咬唇,見雲陽侯看過來,便乖乖地應了一聲:“是,瑾玉謹遵父親之命。”

見此,雲陽侯頓時心中大為熨帖,忍不住反握住楊氏的手道:“你從來都是這般溫柔善良,當初若不是老師遭逢大難,你也不必委身于我,我們……”

兩根手指按住了雲陽侯的嘴唇,楊氏眼睛微紅:“成哥說這些又有什麽意思,妾身都是心甘情願的,只盼着你我将來能夠在一起,看着瑾玉出息,我就別無所求了。”

雲陽侯連連點頭,被楊氏的善解人意所感動,心道若是尚輕容也能這般體諒他,設身處地為他着想,他就無需這樣煩惱了。

兩人相攜走進舒雲院,只是這偌大的院子,門口就等候着一個小丫鬟,其餘的卻是不見人影。

而那小丫鬟看見他也不過随意行了一禮,還不等雲陽侯皺眉便對着門內禀告了一聲:“夫人,侯爺到了。”

話畢,門就開了。

剎那間,楊氏就感覺到雲陽侯全身緊繃了一下,連帶着她也忍不住緊張起來。

一個身影被日光照着拉長,只聽到雲陽侯道:“夫人,我們之前商量好了,今日映雪和瑾玉進門,來給你磕頭。”

雲陽侯的聲音中帶着一絲讨好,楊氏定了定心神,然後恭敬地屈下膝蓋,便要跪下來:“妾身楊氏映雪見過夫……啊——”

雪亮的銀槍在日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眼前紅纓劃過,在一雙雙驚恐的眼睛下,噌一聲槍尖便紮進了楊氏面前的青石地磚的縫隙中。

槍頭入地三分,而槍杆則劇烈晃動,可見這力道若是對着人……

楊氏吓傻了,噗通一聲,整個人往後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而雲陽侯卻來不及扶她,或者說他也吓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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