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做戲

冬日的陽光落在人身上應當是溫暖的,可那柄斜插在地磚上的寒光長槍卻仿佛吸收了所有的熱量,只剩下刺骨的冰冷,讓人牙齒打顫。

此刻的舒雲院門口,随着雲陽侯到來幾乎聚集了雲陽侯府所有的人,不管是二房來打探的,還是各處的下人都期待着看一場熱鬧。

他們等着強勢的侯夫人,會如何的控訴和歇斯底裏的叱罵,等着楊氏矯揉造作的委曲求全,以顯示當家主母的蠻狠和欺淩,最終演變成一場正室欺壓外室的狗血大戲。

就是楊氏自己也早有算計,以退為進,必讓尚輕容方寸大亂,丢盡臉面,最好醜陋畢現,讓雲陽侯徹底厭棄,轉而維護她們母子。

可惜她想的好,侯夫人卻不按常理出牌,那奪命的淩厲一槍瞬間紮破了她的癡心妄想,也吓破了她的膽。

楊氏驚恐地跌坐在地上,手掌蹭破了皮都顧不得,滿眼只有那根晃動的槍杆,一顆心快速地跳着,似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剛那槍就在她跟前一寸之地,若她真的跪下,就……

萬籁俱寂,無人多說一句話。

接着一個婀娜而莊重的身影緩步而出,拎起裙擺輕巧地邁過門檻,這般動作,她頭上精致的步搖都未曾大幅晃動,可見其人沉着冷靜。

尚輕容并未如所有人設想的那樣震怒,依舊是一派大家風範。

她下了石階,神情淡然地走向那杆長槍,也走向了還狼狽在地的楊氏,後者害怕地瞪大眼睛,可手腳不聽使喚,只能無助地往雲陽侯看去,脫口而出尖叫着:“侯爺,救……”

“蹭”一聲,尚輕容一把拔起長槍,接着吐出兩個字:“閉嘴。”

清清冷冷的聲音,帶着那鋒利的槍尖,直接吓得楊氏将尖叫聲堵在了嗓子眼裏,不敢再吐出半聲。

“娘!”一個少年突然從身後跑出來,表情看着尚輕容又驚又怕,可他不願露出怯懦,正要理論一番,卻被楊氏一把扯回來,抱在懷裏抖着聲音道,“玉兒,別說話,娘沒事,沒事……”

楊氏很清楚,來自駐守邊疆的西陵侯府,蠻橫的尚輕容真的有可能殺了她,而她既然敢踏進這裏,生死就捏在了對方手裏,動彈不得。

眼淚在眼眶裏滾動,她掙紮地看向雲陽侯,而随着她的目光,尚輕容也一并看過去。

雲陽侯瞬間頭皮發麻,不敢給楊氏一點回應。

只不過一照面,楊氏最大的依仗就沒了。

“娘這一手先發制人的控場本事,着實厲害!”

屋內窗前的暖榻上,才剛醒來的方瑾淩虛虛地臨着窗子,好奇看向庭院,正好将這一幕盡收眼底,驚豔道:“白電如雷霆炸雨,銀光入雲霄驚鴻,好氣勢。”

可惜林嬷嬷卻沒心思聽他贊美,只是無奈地看着方瑾淩,規勸道:“少爺,窗前寒氣重,您才剛醒來,身子虛,是受不得冷的,快回床上去。”

方才尚輕容提着槍一出去,方瑾淩便不顧林嬷嬷勸阻直接下了床,挪到了臨窗暖榻上,開着窗子睜着眼睛一臉好奇。

這一副看熱鬧的模樣叫林嬷嬷好生頭疼,這小祖宗又輕不得重不得,只能哄道:“若是再得了風寒,豈不得叫夫人心疼死?”

她上前就要關了窗子,好叫方瑾淩死心,可一只手卻扯住了她的袖子,只見方瑾淩仰着臉,可憐巴巴地說:“嬷嬷,就讓我再看一會兒吧,我好擔心娘呀。”

方瑾淩原本就瘦弱,臉頰上好不容易養出來的一點肉又在這兩日昏睡下消失了,看起來尤為讓人心疼,這般請求之下,林嬷嬷關窗的手便是一頓。

方瑾淩看在眼裏,目光越發真摯:“淩兒知道嬷嬷疼我,可是我也心疼娘,爹那麽欺負她,我即使幫不上忙,也怕她吃虧。嬷嬷,你不擔心嗎?”

怎麽會不擔心,林嬷嬷恨不得現在就到尚輕容身邊去,可是方瑾淩是夫人的命,“萬一少爺受了寒氣,老奴萬死不辭。”

方瑾淩眼睛一彎,笑道:“那就給我裹嚴實一些吧,窗子就開一點點大,只要看得見就行,好不好?”

這般撒嬌,林嬷嬷哪裏擋得住,她見方瑾淩雖然依舊虛弱,但是精神卻還好,眼睛靈動,少有的活潑,心就軟了,松口道:“萬一争執起來,怕是待會兒氣人。”

方瑾淩已經吐過一次血了,林嬷嬷一看到楊氏那模樣,就知道不是個安分的。

然而方瑾淩垂下眼睛,輕聲說:“嬷嬷放心,淩兒不會再激動了。”

他的心性自然比不谙世事的原主強,既然代替原主活着,那他就不能置身事外,讓尚輕容單打獨鬥。

于是林嬷嬷取了手爐叫方瑾淩暖手,又給他披了一件密不透風的鬥篷,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後才放心下來。

這邊雲陽侯沉默不做聲,全然不顧冰冷地上的楊氏母子,讓尚輕容不由地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喚道:“侯爺。”

雲陽侯勉強扯了扯嘴角:“夫人。”見尚輕容握槍的手擡了擡,他不禁滾了滾喉嚨,“你這是做什麽,有話好好……”

尚輕容沒等他說完,便直接道:“侯爺,淩兒醒了。”

“那真是個好消息,他身子弱,還得好好休息,大夫請了嗎?”雲陽侯驚喜地說,他似乎受不了尚輕容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意識地移開視線,關切地往方瑾淩的屋子看去。

因為看不見裏屋,便看向窗戶,卻沒想到本該躺在床上的少年居然趴在窗臺上,睜着眼睛也在打量他,還對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這就顯得非常可笑了。

作為父親方才的慫樣被兒子瞧了個正着,雲陽侯頓時全身一僵,話都說不下去。

尚輕容不由得跟着回頭,見方瑾淩沒好好地躺床上反而湊過腦袋來看熱鬧,頓時心中一緊,又是擔心又是着急。天寒地凍的,林嬷嬷竟由着他!

只是她剛要提醒,卻見少年對她也展開一個笑容,那是少有的燦爛,猶如冬日的朝陽光輝,不見一絲陰霾,讓尚輕容一時之間不忍心就此破壞。

方瑾淩見尚輕容沒有責怪,于是又膽大包天地從鬥篷中伸出手,一邊笑着一邊對母親翹起大拇指,給予全心全意的支持和贊美,那鮮活又古靈精怪的模樣,讓尚輕容揚起了唇,最終只是嗔了一眼,便随兒子去了。

她難得和顏悅色:“侯爺放心,大夫已經去叫了,亦請了太醫過來,不過他之前昏迷未醒,一度兇險,便是聽了烏煙瘴氣之事。你若心疼他,就別把晦氣帶進來。”

所謂的烏煙瘴氣和晦氣,在場的沒一個人聽不出來。

楊氏如今已經回過神來,頓時委屈得紅着眼睛道:“侯爺,妾身雖卑微,但一向潔身自好,如今也就想給夫人磕個頭,一同乞求少爺平安如意罷了。夫人說話如此難聽,竟是連侯爺也一塊兒罵了……”

“潔身自好?”尚輕容似乎聽到了一個笑話,驚訝地望向了雲陽侯,“難道你也這麽以為的嗎?你倆就是這般潔身自好?”

頓時周圍響起了竊竊嗤笑聲,舒雲院裏的丫鬟笑得尤為大聲。

這個時候,拂香一把掙脫了仆婦的手,冷笑一聲道:“可不是呢,潔身自好出了個這麽大的兒子,可莫要侮辱了這個詞!”

各種視線頓時又落在了楊氏身旁的少年,帶着顯然的鄙夷。

無媒茍合的私生子,最是讓人唾棄。

方瑾玉的臉色頓時青紅交加,恨不得找個地縫往裏鑽,他是讀書人,正要考取功名,自然知道什麽是禮義廉恥,可是他的出身無法選擇,爹娘就是如此才有了他,他能怎麽反駁?

他羞憤地渾身顫抖,這讓楊氏心痛不已,憤恨的妒火在心底燃燒,她咬緊了牙關才沒當場失态。

難道她想回來受尚輕容的難堪嗎?外室雖然難聽,可在府外尚輕容管不到她,然而方瑾玉即将下場考取功名,這出身若是不詳,必然影響他科考。

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方瑾玉從小天資聰慧,與讀書一事上較同齡人更有悟性,比之當初的雲陽侯可謂青出于藍,怎能不寄予厚望?而方瑾玉也沒讓她失望,日日苦讀,如今不過十三歲,學問卻已然能夠下場,楊氏自然不能拉兒子後腿。

她膝行了兩步,拉住了雲陽侯,淚眼朦胧可憐道:“成哥,千錯萬錯皆是卑妾的錯,可是玉兒是無辜的,他還要考取功名,如何受得了這樣的屈辱呀?夫人,您要打要罵沖着妾身來便是,不要傷害我的玉兒!”

她接着對尚輕容跪下來,一邊磕了一個又一個的頭,一邊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叫人可憐。

“輕容,你夠了吧?”衆多的嗤笑聲,讓雲陽侯的臉色黑如鍋底,從沒想到賢惠的妻子會這樣對待他,又如此不留情面,“你有事說事,別針對孩子。”

林嬷嬷跟着方瑾淩看着,聽此不由地憤憤不平:“侯爺竟怪夫人!”

“他是急了,心虛了,所以才強詞奪理,這倒打一耙的本事也算登峰造極。”方瑾淩眼中帶着深深的鄙視,只看了一會兒便将雲陽侯的性子摸了七七八八,“他接下來該說,我不過是犯了其他男人一樣的錯罷了,別人能忍,你怎麽就不行?”

方瑾淩話畢,尚輕容沉下臉道:“方文成,讓他擡不起頭的可不是我。既然做的出,怎就經受不住呢?”

雲陽侯被噎了一下,周圍刺目的目光讓他額頭青筋直蹦,道:“如我等人家,誰沒有妾室庶子,輕容,我對你已經夠敬重了!”

方瑾淩低低地呵呵兩聲,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用淡漠的語氣說:“瞧,果真不是個東西。”

林嬷嬷:“……”不知為什麽,林嬷嬷覺得面前的少爺變了。

“既然看清了對方毫無廉恥,娘就不該再對他們廢話,一對惡心的渣男賤女,真想進來是擋不住的。”方瑾淩沉吟道,“不過這樣光明正大,耀武揚威,卻是不行,得讓他們夾起尾巴來,明确侯府的主人是誰。”

林嬷嬷聽得驚訝不已,因為身體所限,方瑾淩的性子一直是安靜不愛說話,文文弱弱叫人心疼,卻從來不知道也有這般犀利強勢的時候。

雲陽侯的話,讓尚輕容心中被針紮了一下,泛起細細密密地疼,可是她忍住了,閉上眼睛再睜開,一片波瀾不驚:“罷了,想進門也不是不行。”

話音落下,楊氏驚喜地擡起頭來,卻見尚輕容根本沒看她,只是冰冷冷地說:“既然做妾,那就依從迎妾禮,王管家。”

“夫人。”雲陽侯身邊的王管家連忙走出來,彎腰賠笑道,“小的在。”

“請他們出去,開側門,重新走一邊。”

“這……”王管家一臉為難,不由地偷偷看向雲陽侯。

而楊氏的笑容也僵在臉上,也哀求地望着雲陽侯。

“輕容,都已經進來了,何必多此一舉,你便大人大量……”

雲陽侯請求的話還未說完,尚輕容忽然擡起手中的紅纓槍,銀光掃過那雙漂亮的眼睛,銳利不可逼視,接着她翻手一轉,放平,這番動作頓時吓得雲陽侯消了音。

清葉走過來,雙手捧過紅纓槍,立在一旁,方才之舉不過是她拿累了交給婢女收起來罷了。

如此膽小怯懦,尚輕容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她心下悲涼的同時,也終于正眼看向了楊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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