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掌印

尚輕容的狀态并不比雲陽侯好多少,後者傷身,她傷得卻是心。

一刀一刀的劃痕,錐心一擊,皆來自于她曾經最深愛的丈夫。這與堅強無關,人心肉長,付出越多,傷得就越重,需要恢複的時間也就越久。

平妻,并非只是身份和權力的威脅,更是讓她深刻的認識到——方文成不愛她,甚至受夠了她。

尚輕容将自己關在房內,不見任何人。

而屋外,林嬷嬷,清葉和拂香,甚至是掃灑的小丫頭都是深深的擔憂,勸了又勸,房門紋絲不動。

不過幸好沒多久,素白掩綠的庭院中傳來幾個腳步聲,接着便聽到一聲驚訝:“為何都在門口?”

林嬷嬷她們回過頭,見到一身雪白絨絨的方瑾淩緩步走來,正好奇地看着她們。

“少爺怎麽來了!”林嬷嬷一驚,與丫鬟一起迎了上去,一把握住方瑾淩的手,“這天寒地凍的,路途遠,地上又滑,少爺病着怎麽好自己走過來?摔着了怎麽辦?”

林嬷嬷臉上的皺紋因為皺眉溝壑更深,她看向紫晶,斥責道:“你們也不攔着!”

紫晶低眉挨訓,未有多話。

方瑾淩搖頭道:“不怪她們,整日悶在屋子裏,不是坐就是躺,我也不舒服,心裏記挂着娘,便過來看看。”說着他的視線落在緊閉的房門上,“她在裏面?”

林嬷嬷一嘆,憂心忡忡,拂香說:“是啊,侯爺走後,夫人将自己關在屋子裏,誰也不見。”

方瑾淩問:“可知發生了什麽事,路上碰上爹,鼻青臉腫,好不狼狽。”

雲陽侯和尚輕容是單獨談話,大概還顧忌着臉面,哪怕争執聲音也不大,若不是尚輕容忍無可忍砸了那盞茶,衆人也不會沖進去。

林嬷嬷說完,怕方瑾淩誤會,連忙道:“老奴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敢肯定必是侯爺說了太過分的話才惹得夫人震怒。少爺,您是知道的,夫人一向寬容忍讓,這麽多年對侯爺極盡體貼,您可千萬別覺得是夫人的錯呀!”

不管丈夫做了什麽,妻子毆打丈夫,絕對是件常人難以忍受的事,一般人家裏,若是婆家強勢些,都能休妻了。

方瑾淩笑道:“嬷嬷,我是那麽糊塗的人嗎?”

這時一陣風吹來,帶起一股冷意,方瑾淩低下頭,縮了縮脖子,喉嚨有些發癢。

清葉見此,連忙道:“嬷嬷,廊下冷,不如先讓少爺到偏屋歇一歇,喝口暖茶。”

“少爺快跟我來。”

不過,方瑾淩沒走,反而到了那緊閉的房門前,擡起手敲了敲,喚道:“娘,淩兒來了,您開開門。”

少年的聲音透着擔憂,若是平常,尚輕容定然不願意讓兒子有一絲為難,可是今日……

大家等了一會兒,房門依舊沒有動靜。

于是方瑾淩又敲了一次門,還是無果。

“這……”衆人面面相觑,居然連方瑾淩都不管用。

不過方瑾淩神色未變,沒有再敲門,只是稍稍提了音量道:“娘,您若難過,想單獨待會兒,淩兒不打攪您,就在隔壁等着,您若願意見我便出來。”

雖然舒雲院與松竹院離得不算遠,但是以方瑾淩的身體,走過來還是有些吃力,腿腳不争氣,這會兒竟是疲累了。他去了偏屋歇腳吃茶,順便等着尚輕容。

林嬷嬷陪着他,清葉和拂香則輪流地守在正房門口,神色焦慮不安。

終于日過午時,林嬷嬷也坐不住了。方瑾淩于是起身,可他并未去敲門,反而緩步走下了長廊,進入庭院中。

“少爺,院子裏冷!”丫鬟們追了下來。

不過方瑾淩充耳未聞,憑着記憶到了一扇窗前,這裏的房屋格局類似,乃主卧內室的窗戶,可以瞧見庭院賞景。窗戶稍微有點高,但方瑾淩沒打算爬上去,只因這裏無需太過大聲說話就能讓尚輕容聽見。

“娘。”他弱弱地懇求了一聲,“午時已過,淩兒餓了。”

“您能陪我用午膳嗎?”

“我想吃琵琶大蝦,糖醋紅燒肉,松鼠鳜魚,八寶脆皮鴨,炭烤小羊腿,蘇雪粉蒸肉,對了,還有珍珠魚片,蕪爆山雞,幹煸牛肉絲,冬筍乳鴿……”

他報了長長一串菜名,可惜肺力不夠,還沒報完,便是幾聲壓抑不住的咳嗽,這咳嗽還一聲比一聲揪心,只惹得丫鬟擔心驚呼。

這番動靜也終于讓那一動不動的窗子有了反應。

“都是葷腥,身體打算不要了嗎?”尚輕容推開窗子,低啞着嗓音說。她兩鬓濕濡,發絲淩亂,一雙紅腫的眼睛幾乎睜不開,可見狠狠哭過。

一向打扮精致,在意儀容的尚輕容會以這副模樣出現,方瑾淩于是在心底問候了方家開天辟地的祖宗。不過臉上他并無任何怒意,反而眉眼彎起,仿佛沒有看到尚輕容的狼狽,若無其事地問道:“娘,您手疼嗎?”

尚輕容一愣,“什麽?”

“我看到爹臉上的巴掌印了,那麽深,那麽腫,他臉皮那麽厚,您手沒打疼吧?”

“噗嗤……”有個邊上偷聽的小丫鬟沒忍住,笑出了聲。

尚輕容則扯了扯嘴角,看着故作乖巧的兒子,終于啞然失笑,深深一個嘆息道:“還不快進來。”

拂香端來水盆,清葉擰了帕子,林嬷嬷正要接過,就聽見方瑾淩說:“我來吧。”

林嬷嬷沒有堅持,由着少年小心的擦去母親臉上的淚痕,又換了一條幹淨微涼的帕子仔細浮着她紅腫的眼睛。

尚輕容一動不動,間隔的目光落在方瑾淩瓷白精致的臉上,長長的眼睫忽閃,少年抿着淡色的唇,一臉認真,手上小心呵護,生怕弄疼她。

一股暖流從心底淌過,浸泡了将那顆被丈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慢慢滋潤愈合。

“好了,小心冰了手指。”敷眼的帕子有點冷,尚輕容心疼他,擡手将帕子拿下,“不是餓了嗎,去用膳吧。”

方才一長串的菜名,憑方瑾淩那糟糕的身體,自然是吃不到,他的面前依舊是一片素淡,不過好在,還有一碗去了油花的雞湯能夠滋潤一下味蕾,也算慰藉,尚輕容陪他一起吃。

飯畢,是逃不開的苦藥,見方瑾淩眉毛眼睛都皺在一起,尚輕容給他擦了嘴後,塞了一顆饴糖。

方瑾淩叼着糖,慢慢融化在嘴裏,甜甜的味道讓他緊皺的眉終于春風化雪,豁然開朗,眉目,說不清的幹淨美好。

若不是現在那雙清澈的眼睛正望着自己,雖不灼灼,卻無法讓她逃開,尚輕容能欣賞很久,但最終她苦笑:“淩兒,娘本不願讓你擔心。”

“您瞞着我,我才會胡思亂想。”方瑾淩道,“兒子不想從其他人口中再乍然得知。”

尚輕容聞言心下刺痛,至此她道:“你爹想将楊氏擡平妻。”

“什麽!”

方瑾淩還未有反應,清葉及斟茶的拂香卻驚叫起來,林嬷嬷甚至抓不住手裏的巾帕。

“侯爺是瘋了嗎?”

“他怎麽能這麽做!”

“平妻是……”方瑾淩從字面上能夠理解這兩字,可終究不太明白與明媒正娶的夫人有什麽區別。

拂香趕緊解釋道:“顧名思義,能與夫人平起平坐,別說像其他妾室一般晨定昏醒,乖順聽話,就是吃穿用度都比照着正房夫人,這樣一來,楊家就算是正經姻親了,更重要的是……她生的孩子在爵位繼承上與少爺您是同等的資格啊!這與寵妾滅妻有什麽分別?”

解釋的非常詳細,方瑾淩果然沒有冤枉雲陽侯。

林嬷嬷問:“不是說只要進門就滿足了嗎,怎麽突然又要擡平妻。”

尚輕容漠然道:“他說迫于楊家壓力,怕楊氏受我欺辱。”

結合昨日,林嬷嬷頓時勃然大怒:“楊家簡直欺人太甚,難道真以為重新起複,就能為所欲為了?”

“夫人,決不能答應!”

尚輕容眼底郁郁,“我沒答應,可是……”

“您知道阻止不了。”突然方瑾淩出聲。

“少爺?”

方瑾淩看着尚輕容,一字一句道:“因為與楊家無關,這是爹自己的意思。”

尚輕容眼底浮淚,緩緩點頭。

拂香大驚,卻不敢相信:“不可能,夫人哪裏比不過那個賤人,論容貌論家世,那賤人給夫人提鞋都不配!更何況夫人這麽多年來為侯府操持家務,打理産業,井井有條,誰不曾誇獎能幹,羨慕侯爺的福氣?這樣的夫人,打着燈籠也難找呀!”

“侯爺除非昏了頭,不然絕不會厭棄夫人。”

林嬷嬷和清葉紛紛點頭,也急切得看着尚輕容,想求得一個答案。

可是尚輕容卻道:“他沒有昏頭,一直都很清醒,反倒是我……”她自嘲了一聲,“其實早該知道的,他求娶我,并非喜歡,而是走投無路,別無選擇。”

聞言方瑾淩眼神一暗,這與之前的自己所推測一致,可是卻并不讓他高興,他抿了抿唇說:“因為西陵侯府。”

尚輕容悲到極致,反而漠然,坦言道:“是啊,楊家遭難,方家朝中無人,他受牽連仕途未啓便已至末路,恰好有個從邊關來的愚蠢姑娘被他的表象聲色迷了眼睛,不顧父兄反對,不在意他有無前程執意要嫁,又憑借着西陵侯府的威望,讓他終在朝中落了一席之地。本以為真心換真心,這麽多年夫妻與共,早已不分彼此,可沒想到皆是我一廂情願,自欺欺人。”

尚輕容能如此剖心,可見已經破滅了最後的希望,接受了現實。

這必然是痛苦的。

林嬷嬷不忍心,喚了一聲:“夫人……”

拂香聽着喃喃道:“可奴婢不明白,夫人與侯爺有恩,不是應該心生感激嗎?”

方瑾淩說:“我在書上看過一則故事。有位德高望重的大臣,被奸人所害,一家老小深陷囹圄,唯有一女已嫁作他人婦,不追罪責。他感念含冤昭雪渺茫,便暗中托付女婿照顧女兒,以全多年照拂提攜之情。女婿家境貧寒,一無所有,蓋因娶其女方有今日。他本以為女婿會感恩,卻沒想到,女婿回家便做休書一份,迫不及待讓妻子下堂。”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見周圍睜大的眼睛席細聽,繼續,“衆人不解,問他為何如此絕情絕義,連名聲都不顧。”

“是啊,為什麽呢?”拂香聽着忍不住問。雖然令人不忿,可是正常來說,哪怕慢慢怠慢,也比這樣岳家剛遭難,就落井下石要好吧?

不僅是她,所有人,包括尚輕容都望向方瑾淩。

方瑾淩則看着尚輕容,低聲道:“他言,妻在身側,便時時提醒,他今日所有,皆非靠他自身才華所得,乃是妻族施舍,傷他自尊,日夜煎熬,不如趁早了斷。”

話畢,尚輕容怔在了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方瑾淩:這應該算是軟飯硬吃的典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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