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平妻
“啪——”
清脆響亮的一個巴掌終于落在雲陽侯的臉上,深深的五指白印很快淡出轉為了深紅色,接着傳來火辣辣的一片疼,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然而神情如此狼狽,可這次雲陽侯的臉上并無難堪,反而往前兩步到了的尚輕容面前,紅着眼睛,快速道:“老師獲罪之前一直主張新政,當時皇上棄之不用,可如今朝廷缺銀,內亂動蕩,不得不重新重用他老人家,老師必然在年後入閣中樞,以此推廣新政,給朝廷尋找出路。”
“他流放十多年,當初身邊一批擁趸即使還在,也已經去了七七八八,一同主張又一同獲罪的高自修大人還死在了流放之地……輕容,如今老師正是用人之際,而我在工部已經八年了,至今未曾一動,這便是機會啊!”
他的眼中帶着野心的光,因為疼痛臉龐有些扭曲,變得猙獰起來。
“楊兄說了,只要讓瑾玉入了族譜,将楊氏……擡為……平妻,全了楊家一份體面,給了老師一個交代,他必會一路照拂,讓雲陽侯府發揚光大。”
“輕容,你知道的,我飽讀詩書,寒窗十年,一心為國效力,苦于沒有機會……”雲陽侯眼睛發紅,步步緊逼,忽然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扯住尚輕容的衣袖,苦苦哀求道,“文成豈是無心之人,夫人對我的情深似海,我銘記于心,今後做牛做馬必不辜負,還請夫人有納海之量,成全為夫這一次吧!”
尚輕容覺得自己幻聽了,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只覺得皮子還是同一個,可內裏卻已經被惡鬼所占據。
這世上怎麽會有如此無恥之人,她聽都不想聽,這人竟有臉說的出口?
她心下只覺得冰涼刺骨,下意識的動了動手指。
雲陽侯一直看着她,發現這個動作,他直接執着她的手對着自己已經火紅麻木的臉道:“千錯萬錯為夫的錯,是我顧念舊情,不忍心看她流落風塵這才抵擋不住誘惑,犯下那般錯事!夫人若是願意,盡可以消氣。可是輕容,淩兒身體體弱,你又難産傷了身,你我百年之後,他豈不是得孤苦伶仃,有兄弟照拂,不是挺好的嗎?”
一提起方瑾淩,想到那麽大的私生子,尚輕容終于怒不可遏地開口道:“你還敢提淩兒?還兄弟照拂,做你的春秋大夢,呸!”她一把掙脫雲陽侯的手,擡起腳狠狠地踹了下去,“衣冠禽獸!還知道禮義廉恥怎麽寫的嗎?平妻?他楊慎行有本事到我面前親自說,否則休想!懦夫!”
尚輕容那一腳是發了狠的,雲陽侯竟被她直接踹翻在地,半晌捂着胸口站不起來。
然而尚輕容又何嘗不是心口一抽一抽地疼,仿佛心肺都跟着移了位?
雲陽侯看着面前猙獰狂怒的妻子,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憤恨,額頭青筋蹦跳,太陽穴一突一突,最終他放開膽子,怨憤道:“我本無意這麽做,可昨日你如此恐吓楊氏,欺負她們母子,惹怒了老師,如今的楊家豈是今非昔比……楊泊松親自來與我分說,這才有此要求。夫人你逞一時之快,卻惹了禍事……”
“啪——”青瓷茶盞砸在雲陽侯的額頭,接着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尚輕容嘶啞着聲音道:“既然如此,不如我成全你,方文成,你我和離!”
雲陽侯聽着一陣頭暈目眩,他緩緩地擡起手摸了一下額頭,入眼是刺目的鮮紅。
“侯爺!”
“夫人!”
如此大的聲響,自然驚動了外頭守候的人,文福,拂香一同闖了進來,後面跟着林嬷嬷和清葉。
碎瓷一地,茶水正從坐地上的雲陽侯身上不斷往下流,更何況還有額頭紅腫滲血的傷口,這個場景,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天啊……侯爺,您受傷了!”
文福連忙扯過一條帕子捂住那傷口,一邊将雲陽侯給扶起來。這一看就知道是尚輕容砸的,連同臉上清晰的巴掌印,有些觸目驚心。
什麽事竟逼的尚輕容下這麽重的手,文福膽戰心驚。
而林嬷嬷并兩個丫鬟則圍在尚輕容的身邊仔細檢查,好在沒有傷,可是卻失魂落魄,心灰意冷,似乎并沒有比雲陽侯好多少。
每個人都在心底疑問,究竟發生了什麽。
“侯爺,要不要請個大夫?”文福小心翼翼地問。
雲陽侯捂着傷口,“上點藥就好,請什麽大夫?”
被妻子打成這樣,說出去的确沒什麽臉。文福讪笑,“那請侯爺先去上藥?”
雲陽侯這下沒有反對,他的頭的确還有些暈眩,心說尚輕容真下得了手,他回頭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妻子,後者并沒有看他。
他一股郁氣上來,擡起袖子頓時一甩,擡腳踉跄地離去。
等方瑾淩拖着慢吞吞的步子,在舒雲院上下簇擁着來到松竹院門口的時候,剛好與捂着臉走出來的雲陽侯撞見。
主院名為松竹,自是栽了一片松濤竹海,此刻皚皚白雪壓着青松枝頭,綠竹蒼勁指天,層層竹節染着白,頗有嚴冬再寒,傲骨淩然之氣。
青石路上,脆弱的少年全身裹在白裘中,只露出半邊精致的眉眼,卻在這松竹雪景的畫卷中,成為點睛之筆,帶來一絲冬去春來的清新生機。
文福一瞬間看呆了。
方瑾淩見到雲陽侯,笑着喚了一聲:“爹。”
少年的嗓音本該清脆響亮,不過他因為染病,則多了一層鼻音,變得軟糯起來,像春天的綿綿潤雨。
天氣寒冷,他沒有将手從白裘中伸出來行禮,可這乖巧的一聲喚讓向來挑剔的雲陽侯忽略了他的敷衍。
“嗯。”雲陽侯低應着,一邊側了側臉,被兒子看到臉上的巴掌印顯然不是件有面子的事。
不過方瑾淩卻沒有假裝看不見,反而震驚地問:“天哪,這是娘打的嗎?”
雲陽侯見他一副難以置信又心生不忍的模樣,本不想多說,可是忽然間他想到尚輕容對這個兒子當眼珠子看待,關在府裏不谙世事,便放下按着額頭的手,露出上面的傷口,苦笑道:“何止,你看還有這裏,用茶盞砸的,胸口被她踹得至今還疼……淩兒,你娘如今對我像仇人一樣,下手沒個輕重,縱使之前我有錯,這未免也太過了吧。”
方瑾淩看着那滲着血的傷口,高高凸起一個包,滑稽又可憐。不過對此他只是挑了挑眉,視線一掃而過,重點卻落在那巴掌印上。
雲陽侯長相俊美,面容白皙,自诩風流,如今卻被這個完整的巴掌印給毀了,浮起紅腫,可見尚輕容下手之狠。
“她居然還要跟我和離,真是胡鬧……”雲陽侯想起來就有些生氣。
方瑾淩聽此立刻揚了眉:“娘要和離?”
額頭的傷勢固然嚴重,可巴掌卻是在麻木過後,更是疼痛交加,牽動嘴角讓雲陽侯覺得連說話都困難,不過這次他難得有耐心與這個兒子多說話。
“是啊,不過淩兒別擔心,這只是氣話而已。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要是答應了,她怕是更生氣,淩兒待會兒好好勸勸你娘,讓她別再鬧了。”
他知道不管因為外室私生子的事方瑾淩對他又失望,可終究他是父親,還是乖巧聽話的嫡子從小孺慕的父親。
這語氣感覺倒是尚輕容在無理取鬧一般,方瑾淩簡直要裝不下去露出嗤笑來,也不得不用匪夷所思的目光重新打量面前的男人,這究竟是有多自信,才會覺得妻子離不開他?
方瑾淩見雲陽侯嘶嘶地抽疼,不禁低聲問:“肯定很疼吧。”
“你娘武藝高超,爹豈有還手之力,如今還能走動已是幸運,唉……”雲陽侯努力露出一絲笑容,伸出手想摸摸方瑾淩的頭表示親近,可還未碰到,卻見兒子慢吞吞道:“爹怕是誤會了,淩兒的意思是,娘親自給您這巴掌,她的手一定很疼。”
話音一落,周圍寂靜,只聽到松枝上的堆雪支撐不住簌然掉落之聲。
當雲陽侯聽清了方瑾淩的話,怒氣飙升:“你說什麽!”他不敢相信,氣得将手揚起來,仿佛要掴掌下去。
這個變故,讓周圍的下人頓時變了臉色,原本站在方瑾淩身後的紫晶立刻到了他的跟前,生怕雲陽侯動手。而文福則震驚地看着方瑾淩,都忘了勸阻雲陽侯。
只見方瑾淩臉上的笑容不變,都沒把那只手放在眼裏,淡淡道:“看來我娘揍得還不夠狠,讓爹尚有餘力教訓我呢。”
雲陽侯氣得眉毛都豎起來了,在尚輕容那裏吃虧的怒氣似要撒出來:“你懂什麽,逆子!”
方瑾淩歪了歪頭,不解:“難道淩兒說錯了,不是您做了虧心事,才惹她氣極動手?”
雲陽侯張了張嘴,瞪着眼睛,無從辯解,而方瑾淩則露出輕蔑的冷笑。
雲陽侯發現這個孩子自從昏迷兩日醒來後就變得不一樣的,仿佛人畜無害的白兔披上了刺猬的皮,開始蜇人。
可不管如何,他是父親,如此忤逆,“方瑾淩,你當我不會教訓你嗎?出言不遜,頂撞父親,簡直不孝!”
“爹說的是,淩兒甘願受罰,那您打吧。”方瑾淩一邊說着一邊拉下鬥篷,将臉完全露出來,下巴微擡,迎上去。
雲陽侯臉皮抽動,手高高揚起竟落不下來,這個柔弱的兒子,平日裏別說頂撞了,言辭嚴厲一些都能難過半天,什麽時候這般尖銳過?
不過被兒子這麽挑釁,雲陽侯惱羞成怒,手掌立刻就落下來,只是到了半空,卻聽到輕輕一句,“只要您別後悔就成。”
剎那間,雲陽侯停了下來:“你什麽意思?”
色厲內荏,外強中幹,心虛的很。方瑾淩在心裏評價了一聲。
“您若不怕殺子,大可重重地教訓我。”說到這裏方瑾淩應景地開始咳嗽起來,表示體弱多病,不是虛的。
打得輕,沒效果不說,還丢了爹的臉面,打得重,萬一有個好歹,尚輕容絕對會跟他同歸于盡。
雲陽侯頓時僵在原地,只覺得傷勢加劇,頭暈目眩。
這般優柔寡斷,做事瞻前顧後之人,方瑾淩心底一哂,對尚輕容的眼光再一次表示否定。
他不再試探,将鬥篷重新戴上,恢複那乖乖巧巧的語調道:“既然爹心軟,不舍得罰淩兒,天太冷,那我就先去探望娘親了。”
說完他又邁着那慢吞吞的步伐,在舒雲院的下人簇擁下,經過雲陽侯的身邊。
雲陽侯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仿佛重新認識這個兒子,半晌沒有話語。
而方瑾淩卻在進院門的時候,仿若想起什麽,停下腳步,回過頭,接着用冰雪涼薄的聲音說道:“在朝為官,名聲為重,侯爺,寵妾滅妻,殺嫡捧庶可是好聽?”
聞言,雲陽侯眼睛驟然一縮:“你怎麽……”
方瑾淩眉宇未動,笑了笑:“聽說楊大學士還未入閣,那爹可曾想過,今日楊家此舉是正合他意,還是有後腿之嫌,淩兒竟看不懂了。”
雲陽侯面露驚疑,接着鎖眉思索,他正要問上一句,卻聽見方瑾淩低低地咳嗽了一聲,轉過身不欲多言。
“血又流下來了,爹還是快去上藥吧。”
說完,方瑾淩一哂,真的轉身走了。
“侯爺?”文福小心地提醒了一聲,“好像又腫了。”
“走。”
作者有話要說:
方瑾淩:好生氣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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