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心思

楊氏服侍着受傷的雲陽侯歇下,便輕手輕腳的走出靜思堂,正好碰上了等在外面的方瑾玉。他欲言又止,似乎很想走進裏面探望一眼,卻在楊氏一個眼神下閉上了嘴。

“先回去。”

聽雨軒在雲陽侯較西邊的院子,不算小,住她們母子綽綽有餘,可是屋舍有些舊,有些瓦片還破損未修,院子裏光禿禿的樹枝雜亂無章,看着便寒酸了。

方瑾玉一直幻想着回到雲陽侯府便是錦衣玉食,奴仆成全的場面,沒想到被打發到了連原本住的地方都不如的破院子裏,心上的落差實在不小。

不過好在,尚輕容雖然不待見她們,卻沒想過虐待,吃穿用度和服侍的人手已經送來了,也吩咐人過來量房,準備修葺整理。

若是安分一些,老老實實別去招眼睛,日子不會難過。

只是……原本就是官家小姐,這麽多年委曲求全在雲陽侯身邊,怎麽甘心?

“娘,爹如何了?”打發了下人出去,方瑾玉給楊氏倒了一盞茶,關切地問。

楊氏喝了口水,回答:“賞了巴掌,踹了一腳,又砸破了頭,好不狼狽。”

“這麽嚴重……娘,那爹一定很生氣吧?”方瑾玉期待地看着楊氏,“如此下臉,爹一定不會再給松竹院的好臉,這個春節裏您是不是可以與她平起平坐了?”

說到此,楊氏端着茶盞的手一頓,搖了搖頭。

方瑾玉心中一沉,問:“為什麽?她不同意,還是爹被吓住了,不敢再提?”

楊氏沒有回答,她也是不解。

自從方瑾玉大了些,到啓蒙的年紀上下,她便偷偷帶着兒子搬回京城,被安置在一處不起眼的宅子裏,每次雲陽侯前來都是找着借口小心翼翼。雖然怕被尚輕容發現,兩人見面不多,堪比偷情,但她使出渾身解數,卻也将雲陽侯的心牢牢綁着。

也正因此,乖巧聽話,溫存小意的她,成為了雲陽侯宣洩不滿情緒的對象,而抱怨最多的則是夫人尚輕容,強勢粗野,做作虛僞……還有對嫡子病歪歪,那不求上進的失望。

不過不管指責的有多冠冕堂皇,楊氏知道,最終的原因只有一個,如方瑾淩那故事中所言,自诩才華的男人,靠着妻子和岳父起家,時時遭人提醒自己的無能,讓他自尊心備受煎熬。

哪怕沒有楊氏,在某一日西陵侯府失勢或者遭難之時,尚輕容的下場亦能預料。

這次這麽好的機會,尚輕容還動了手,七出之條下,師出有名,休妻辦不到,可雲陽侯完全可以借此将她擡起來。

“我派人去問了。”

話音落下,門口便傳來一個敲門聲,丫鬟若蘭喚道:“姨娘,少爺。”

“進來。”

楊家遭難之時,奴仆變賣,若蘭是楊氏到了雲陽侯身邊才買來的貼身丫鬟,十多年了,也足夠主仆互相信任。

“姨娘,奴婢聽從您的吩咐找了文福問話,終于得了一點消息。”

“怎麽樣,侯爺回來的路上可碰着什麽人了嗎?”楊氏問。

“碰着了大少爺。”

方瑾玉吃了一驚:“方瑾淩?”

若蘭點了點頭。

方瑾玉比方瑾淩只小了一歲,在方瑾淩還不知他的存在時,他打記事起就知道自己有這麽個哥哥,常年吃藥,病弱卧床,一年到頭都出不了一次府,見過之人寥寥,比深閨小姐還文靜,畢竟小姐們還時常要出去踏個青,去寺廟上個香,或随着母親參加各種聚會。

他羨慕方瑾淩的出身,卻也不屑其藥罐子的身體。

因為雲陽侯早就說過,最中意的兒子是他,遲早要将爵位讓給他,而方瑾淩不過是一個連聯姻都用不上的短命廢物,見到雲陽侯連話都說不利索。

楊氏皺了皺眉:“說了什麽?”

若蘭将文福說的話仔細道來,特別是最後幾句,幾乎是使勁地踩着雲陽侯的痛腳,還不能暴起動手。到最後她有些不可思議道:“姨娘,這位大少爺好似不像傳聞中那般軟弱可欺。”就是深受雲陽侯寵愛的方瑾玉,給他兩個膽子也不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爹沒動手?”

若蘭道:“沒有,侯爺氣得暴跳如雷,文福說連手都擡起來了,可愣是沒打下去,大少爺不僅不害怕,眼睛都沒眨一下。”

這有些難以置信。

楊氏卻心情沉重:“我更在意的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話讓你爹打消了念頭。”

方瑾玉卻不解道:“舅舅不是說是外祖聽說娘受了委屈,為您出頭才讓爹這麽做的嗎?怎麽會有拖後腿之嫌?”

楊氏抿唇,眼底深深,她說:“不是你外祖的意思,而是你舅舅借了他的名義。”

方瑾玉眼睛一睜:“娘,難道外祖不同意?”

楊氏怨憤地站起來:“他怎麽會同意?他巴不得我做小伏低,成一個真正卑賤的妾室由着尚輕容作踐,連同你也矮方瑾淩那病秧子一等,好維護他尊禮懂法的名聲!”

這完全與方瑾玉想的不一樣,他懵了,明明好不容易回來的楊慎行見到他是那麽疼愛。

楊氏繼續說:“方瑾淩也不知道從何處聽來的,知道你外祖為了順利回朝堂掌握大權,正是謹言慎行的時候,便以此威脅你爹!”

這麽一說,方瑾玉頓時明白了。

他顧不得心寒,直接問道:“娘,那我們怎麽辦,就這麽算了嗎?”

楊慎行在朝堂如何如履薄冰不管,方瑾玉可是做夢都想成為名正言順的侯府繼承人,若是楊氏擡不了平妻,他如何能成為嫡子?

爵位和家産并非是雲陽侯喜歡誰,就能給誰,請封的折子先要遞到禮部核定,根據規章禮法條例,一切合規才能送到皇上面前聖裁。

在有嫡子在前,絕對沒有冊封一個庶子為世子的道理。

楊氏擰着帕子,眼神陰郁道:“不能就這麽算了!我隐忍這麽多年,沒名沒分跟着方文成,難道單單只是找個依靠嗎?高自修病死在流放之地,而我們楊家卻是一家老小,連我那小侄兒都活得好好的,若不是我大把大把銀子打點下去,能有他今日回朝的機會嗎?”

楊氏通紅着眼睛,望着方瑾玉:“他們如今好過了,卻要我們母子依舊身處地獄,沒那麽容易!”

“娘……”

楊氏雙手扶住方瑾玉的肩膀,然後摟過來,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安慰道:“玉兒,你不用擔心,娘既然進了雲陽侯府,那麽無論如何都要将尚輕容踩在腳下,幫你争奪雲陽侯府,這是你爹和楊家欠我們的!”

全家入獄,一紙婚約作罷,眼睜睜的看着心上人另娶新婦,此中煎熬又有誰人知?她好不容易重新回來,怎能甘心?

“等着,機會總會來的。”

舒雲院

在不知道灌下多少苦藥之後,方瑾淩徹底麻了,躺在床上生無可戀。

他覺得自己跟個廢物沒啥兩樣,不是吃就是喝,再加個睡,連到院子裏賞賞雪景都被攔着,更別說觸摸一下雪,感受冬日清新的雪松味兒。

雖說在松竹院睡了一覺養回精神,可這沒說兩句話就栽倒的事實依舊讓尚輕容擔憂不已,既然打算和離一起走,那方瑾淩這般弱不禁風的身體卻是不行,他就此被勒令養病——養足一個冬季。

京城地處北方,上輩子作為一個地地道道南方人,方瑾淩遇到白皚皚的雪難免有些心癢。

可惜,哪怕他再三保證自己一定裹得嚴嚴實實,不讓一丁點的風漏進來也沒用,紫晶聯合舒雲院上下寸步不讓,逼得急了,直挺挺地就下跪。

對此,方瑾淩只有投降的份,就在他屋子裏的一畝三分地游蕩,嗯,還蕩不了多久就被“趕”回了床上,連從書房裏摸來的書都不給多看,說是讀書勞心勞肺,養病為上。

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方瑾淩覺得他一向好使的腦袋瓜都變成了面粉糊糊,離癡呆不遠。

好在熬過了三日,沒有犯病,長空終于被放進來了。

方瑾淩那茫然空洞的眼神瞬間精神,灼灼盯着長空,後者才剛邁進一步,剎那間在這逼人的眼神下瞬間收了回來,內心忐忑不已,期期艾艾道:“少爺……”

他回頭看了看跟進來的紫晶,後者抿了抿唇,才沒有笑出聲。

方瑾淩的目光在長空的肩頭停了停,問:“外頭又下大雪了?”

長空老老實實回答:“是啊,可真不小,這才剛入冬呢,就已經接連下好幾場雪了,少爺您怎麽知道?”

他這一問,就見方瑾淩幽幽地說:“你肩頭的雪還沒化完呢。”一邊說着,一邊将目光朝紫晶望過去,那頭頂怨氣簡直要凝成實質了。

紫晶見此只有一陣一陣的無奈,若不是方瑾淩的身體實在受不得一點馬虎,她也不想拘着人,只是她終究心軟,想想便小聲道:“要不,奴婢将窗子開一點點?”

話音剛落,方瑾淩連連點頭,乖巧自覺地将腰間被子往上拉一拉,蓋住胸膛和脖子。

見此,紫晶好氣又好笑地走到床邊,将窗栓支棱起,露出外頭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地,紛紛揚揚的大雪如鵝毛飛舞,庭院早已經看不清了,好似冬雪精靈迫不急待地揮毫潑墨,将此間渲染成銀裝素裹的世界。

方瑾淩都看呆了,若是上輩子,他得立刻沖出去在冰雪大世界裏滾上兩圈,再跟兄弟打上一場酣暢淋漓的雪仗,要知道南方的孩子都渴望來一場這樣的大雪太不容易。

忽然一陣冷風吹進來,裹挾着雪花飄揚到方瑾淩的面前頑皮飛舞,他還未伸出手,卻聽見吧嗒一聲,紫晶已經将栓子一放,關了窗子,徹底阻隔了外面自有的冰雪世界。

而後繼無力的雪花便在溫暖的屋中不一會兒地就融化消失。

方瑾淩吸了吸鼻子,将視線重新聚在長空面前:“說吧,探聽了什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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