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前夕

這個時代,女子一旦出嫁,便是以夫家為家,娘家只能稱之為客,若是被休棄,大多是無家可歸的。是以若非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一般人不會休棄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傷筋動骨不說,也會落得一個薄情寡義的名聲。

可是這點道德上的瑕疵對雲陽侯來說不痛不癢,世人對男子多寬容,相比較起來,那即将被他休了的尚輕容,若得了個下堂婦的身份,下場只會比他更慘,名聲更臭!

論哪個貴婦會與一個被夫家休離的女子相交,多說一句話都得嫌晦氣,京城之地她還能如何立足?甚至連帶着方瑾淩,也得受人鄙視,給了他借口将繼承權交給方瑾玉。

雲陽侯知道尚輕容一定能将這些想明白,所以他一直等着,等那女人痛哭流涕地跪在他面前,請他寬恕,随他折磨,只要一想到這些,十多年來的壓抑惡念仿佛萌芽成株,産生了一種隐秘而扭曲的快感。

他告訴自己,哪怕對方再怎麽求饒,他也一定會狠狠将休書甩在她的臉上。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宗親族人都已經到了,明日就要開祠堂動族譜,松竹院卻依舊毫無動靜。

別說是尚輕容的影子,就是方瑾淩都沒有來勸說一聲!父親要将母親給休了,他居然無動無衷,難道一點也不怕沒了母親?

不該是這樣的!

怎麽會一點反應都沒有?

雲陽侯覺得匪夷所思,他在屋裏坐下站起好幾次,胡思亂想之間反而弄得坐立不安。

終于在喝飽了茶水之後,他決定去看看。

尚輕容和方瑾淩自不是毫無反應,此刻他們正在清點和離所需的所有物證和人證。

“嫁妝單子上缺失的東西,老奴已經一一羅列出來。有些東西夫人之前不在意,沒了就沒了,殊不知有人早已經起了賊心,偷天換日。”

林嬷嬷最近不在尚輕容跟前伺候,便是帶人查找這些東西的去向。

“雲陽侯雖然做的隐秘,可是東西進了當鋪,一進一出又換出了什麽,皆有記錄。還有那賤人打點西南時托人送的銀兩,老奴也找到了中人,已經着人帶回來了。”

尚輕容聞言感慨道:“辛苦嬷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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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嬷嬷搖頭道:“辛苦什麽,和離也就罷了,他竟敢休妻,簡直豈有此理,不将那虛僞皮子一一扒下來,老奴亦是不甘心!”

方瑾淩笑着遞上一盞茶:“嬷嬷放心,這是必然的。”說着他問尚輕容,“娘,周夫人可有回信,她願意來嗎?”

“她說一定到,而老夫人知道後,甚至勸動勳貴當中幾位有名望的夫人一同前來,聲勢頗為浩大。”

下堂并不光榮,有些忌諱之人更是恨不得避之不及,可雲陽侯這一休妻,卻是直接坐實了寵妾滅妻的罪名,生生連累了既是老師又是寵妾之父的楊慎行,這效果顯然比尚輕容一紙狀書好很多。

都不是傻子,怎麽會錯過這個機會?

尚輕容想到這裏不禁對自家運籌帷幄的兒子心生佩服,忍不住問道:“淩兒,你說這次有可能扳倒楊慎行嗎?”

方瑾淩搖了搖頭:“不好說,就目前來看,端景兩派在新政之争中,是端王占得了上峰,楊慎行入內閣之勢其實已經不可擋了。不過聽說他在士林之中的威望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有志之士都将他視為救世能臣,期盼着他的新政能給愈見腐朽的朝廷帶來希望。”

尚輕容點頭:“可謂是忍辱負重苦熬十載,憂國憂民初心未變。”

“這麽高的評價!”方瑾淩聞言驚訝了一下,“古時聖賢也不過如此吧!”

“可惜名望盛到極致,便容不得一絲瑕疵。”

特別是道德的瑕疵,這個時候若是宣告世人,他們口中一心一意為國為民的楊大學士在朝中連腳跟都沒站穩,就急急忙忙讓學生将茍合的女兒納入府中,甚至逼其休棄生兒育女,相夫持家的賢良妻子,扶妾為正,這樣的品行……

方瑾淩眨了眨眼睛:“所以您猜,此等大事,我爹有通知過他未來的岳父嗎?”

話音剛落,門口來禀:“夫人,少爺,侯爺來了。”

尚輕容冷笑道:“我都還沒怎麽着,這人竟先坐不住了。淩兒,待會兒娘幫你問問這個問題。”

方瑾淩笑着颔首。

于是尚輕容披了件披風,慵懶着發髻,看也沒看正要一腳進門的雲陽侯,跨出了門檻,“有話外面說,別髒了我的地。”

雲陽侯臉上一滞,有些不敢相信看着她,“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嘴硬?”

尚輕容腳步未停,神色淡淡,“要麽就跟上,要麽就滾。”背影未停,直接往廊下走去。

雲陽侯捏了捏拳頭,發現自己竟拿她沒辦法,只得恨恨跟上。

尚輕容随意選的地方,周圍連坐的都沒有,可見是要三言兩語将人打發的。

“說吧,廢話就少講。”

雲陽侯見她油鹽不進的模樣,由衷地問:“尚輕容,你知不知道明日會發生什麽,你就不擔心離了侯府,會落得什麽下場?”

“難道擔心,你就不會休妻了?”尚輕容反問。

雲陽侯頓時一噎。

尚輕容見此露出譏笑:“怎麽,想看我跪在你面前苦苦求饒,痛哭流涕,好叫你為所欲為?可惜我沒這麽做,讓你失望了?”

雲陽侯被說中的心事,嘴硬道:“我是在給你機會!淩兒怎麽辦,你想過沒有?”

尚輕容驚奇地望着他,都氣笑了:“難為你還記得淩兒,放心,我就是自己吃苦受累,也決不讓他受一點委屈!”

這怎麽可能呢?

見雲陽侯還要掰扯,尚輕容不耐煩道:“既然做了惡人,就別再用這種故作善良的口氣說話,簡直令人作嘔。”

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雲陽侯簡直氣得七竅生煙:“好好好,你這個不知悔改的女人,我要是不休了你,我方文成這輩子永無出頭之日!”

這話只得尚輕容纖眉一挑,以及一聲包含諷刺的嗤笑。

真是冥頑不靈!雲陽侯再也呆不下去,“我看你嘴硬到幾時!”他後悔今日多事踏足這裏,于是氣勢沖沖準備離開。

然而才剛走兩步,尚輕容忽然喚住了他:“等等。”

“怎麽,後悔了?”雲陽侯冷笑問。

“夫妻一場,我且問你一個問題。”

雲陽侯面上不耐煩,心中卻有些期待道:“問什麽?”

“你這麽一意孤行,楊慎行知道嗎?”

聞言雲陽侯頓時神情一僵。

見此,尚輕容知道再無需尋求答案,轉身便離開,“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嫁給你!幸好,明日我就能解脫了。”

大晚上的雲陽侯前往松竹院,聽雨軒是一直讓人盯着的,生怕他後悔,臨門一腳之時落一場空。

而雲陽侯一離開松竹院,楊氏便迎了上去:“成哥。”

雲陽侯看着她問:“你昨日不是去楊府了嗎,老師怎麽說?”

楊氏笑容一凝,很快又重新笑起來道:“侯爺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雲陽侯神情有些不自在,“我是怕影響老師。”

楊氏心中打了打鼓,眼神轉了轉,側了側臉頰,低聲道:“成哥多慮了,我爹雖然不贊同,可是也沒有反對,他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嗎,最是嘴硬心軟,看到我這張慘不忍睹的臉,他于心何忍?成哥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他只能當做不知道。”楊氏委屈起來,“你要是有疑慮,不如派人去兄長那裏一問便知?”

“我怎麽會不信你?”雲陽侯松了口氣,他擡起手輕輕撫摸上面還未消去的巴掌印,眼露心疼。

楊氏依戀熱切地望着他,雙手不由地環住他的腰,聲音漸軟,“你我本來就有婚約,若不是尚輕容橫插一腳,我合該就是你的妻子,不是嗎?”

雲陽侯點了點頭,想想也是這個理:“放心,明日之後不會再委屈你了。”

“那妾身服侍你休息。”

等楊氏将他安頓回到聽雨軒,夜已經完全深了。

方瑾玉還未熄燈,正在等她,“娘,怎麽說,爹不會是後悔了吧?”要說休妻這件事,除了楊氏得利之外,最大的贏家便是他了,是以這麽晚了他還沒有睡意,反而如同驚弓之鳥般等消息。

“哼,後悔什麽,他是在害怕。”楊氏不屑道。

“害怕?”方瑾玉不明白。

“怕你外祖責備。”

“可是外祖不是同意了嗎?”

聞言楊氏咬了咬唇,眼神諱莫,低聲道:“我沒告訴他,而是見了你舅舅,将這身傷給他瞧了,讓他幫忙瞞着。”

方瑾玉眼睛都睜大了:“這……娘,萬一……爹怪罪下來……”

“怪罪?”楊氏笑了,“他能怪罪誰?同朝為官,不過是派人問一句的事,你爹為什麽不敢親自去問,反而讓我頂着這張可怕的臉去,不就是因為他知道一旦問了,你外祖反對不說,甚至還會狠狠叱責他!可不休妻不足以洩憤,讓他向尚輕容低頭,他更是不願,所以,幹脆躲開了事。”

楊氏将雲陽侯懦弱逃避的性格可謂摸了個透底,心下的悲涼,化為了憤懑,“既然如此,那就別怪我們陽奉陰違。”

方瑾玉聽着都愣住了,他畢竟還是個少年,不懂這些複雜之事。

楊氏看向方瑾玉,忍不住憐惜地撫摸着兒子俊秀的臉頰道:“玉兒,娘不怕吃苦,就怕你委屈。明明你什麽都不差,合該也是位尊貴的少爺,憑什麽要矮方瑾淩一頭?還遭到這樣的欺辱!”

楊氏一想起三日前兒子昏迷狼狽的模樣,頓時恨得牙癢癢,“是他搶了你的位置,娘是在撥亂反正!”

有些歪理說的多了,就能讓人相信,方瑾玉緩緩點頭,動容道:“我知道,您都是為了我。”

楊氏笑着颔首,“所以,明日我一定要讓尚輕容滾!”她的眼中突然迸發出決絕的狠厲,讓人心驚,但轉眼又收了起來,“快回去好好躺着,你的膝蓋還傷着,可不能随意下床讓人看到。”

這時,門口小丫鬟禀告道:“姨娘,二夫人和三少爺來探望您了。”

楊氏聽此扯了扯嘴角,坐下端起手邊的一盞茶,轉頭對方瑾玉笑道:“瞧,這見風使舵的都來了,玉兒就放寬心,不會再有什麽岔子。”

牆頭草的二房在尚輕容強勢的時候,逼着楊氏掏銀子填補自己,這會兒眼看着雲陽侯休妻成定局,楊氏即将崛起,就眼巴巴地貼上來。

“您見嗎?”方瑾玉曾聽母親提及過,想起自己一段時間拮據煎熬的日子,便神色淡淡,很不待見。

楊氏撇了撇嘴角:“我現在是想見就能見到的嗎?”

于是二夫人結實地吃了個閉門羹。

她站在院門口,臉色青白相加,邊上的方瑾書看了看自己的母親,問:“娘,這怎麽辦?”

“怎麽辦?”二夫人憤憤道,“這還沒扶正呢,就翹起尾巴來了!真以為大嫂什麽準備都沒有嗎?蠢貨,我原本還想提醒她,現在看來就由着他們明日吃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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