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啞巴

落英殿中,王貴妃正躺在貴妃椅上閉眸小憩,柔荑交由着身旁的宮女替她塗抹朱丹,遠遠望去仿若二八的嬌俏姑娘,然實則年近四十,有着成熟婦人的風韻妩媚,在一襲尊貴的宮裝下,又顯得雍容華貴,只覺得端莊妖嬈,讓人移不開眼睛。

這樣的女人,只有大順朝最尊貴的皇帝才能擁有了。

很快,聽着由近及遠的腳步聲,王貴妃睜開眼睛,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當宮女塗上最後一根手指,她擡起手輕輕一揮,殿內所有的宮女都安靜而快速地退去,只來得及對來人欠了欠身。

“母妃。”景王站在王貴妃的面前,擡手恭敬地行禮。

王貴妃沒有起身,照舊懶洋洋地斜躺着,姿态優美動人,聞言便道:“你外祖母帶着大舅母和二舅母剛來過,哭得我頭痛。”

“讓母妃費心了。”景王愧疚道。

王貴妃笑了笑,緩緩地起身:“你外祖母說華兒和凡兒在湖裏泡了許久,雙雙得了風寒,如今卧床不起。小婉倒是不哭不鬧,可拿着剪子直接削了一縷頭發。琅兒,這門婚事若是再繼續下去,她就得出家當姑子去了。”

景王眉頭皺得極緊:“劉珂那小子,真是不識擡舉,這門親鬧成這樣,不提也罷。”

“以小婉的才貌家室,這樣的姑娘,天底下男兒誰不想娶,若不是你與她年紀相差太多,我都想親上加親,将她指給你為妃,卻沒想到劉珂直接鬧沒了。”

王貴妃這麽一說,景王若有所思道:“母妃的意思,是他故意的?”

“把将來的舅子直接丢湖裏,差點弄出了人命,兩家結仇,真迫不及待想娶小婉誰會這麽做?劉珂以前再怎麽亂來,可從來不會這麽沒有分寸。”

景王聽着目光直接深了:“難不成他知道了?”

王貴妃看着自己的鮮紅指甲,沒有說話。

景王想了想,最終搖頭:“不可能,伯祖父手裏還有王氏隐藏的一股勢力我們也是最近才察覺,劉珂怎麽會知道?況且伯祖父已經退隐,都不在京城,劉珂一直住在宮中,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若真有接觸,我們不可能不清楚。”

王貴妃看過來,問:“那昨日之舉,如何解釋?”

景王嘆道:“我問過了,雖是劉珂孟浪地私下底想見小婉,可王子華和王子凡卻是當衆辱罵劉珂,甚至還提及了……已逝的王嫔。”

王嫔是劉珂的生母,王貴妃的堂姐。

那二十年前的宮闱醜聞,是劉珂出身的污點,也是他絕對無法容忍的痛楚。對皇家的敬畏,沒人敢當面提及,然而盛極一時的王家,怒氣沖沖的王子華和王子凡卻忘了這個忌諱,戳着劉珂的逆鱗辱罵,不用想也知道話有多難聽。

景王知道之後,也就不難猜測劉珂為何在闖了禍之後毫無任何的愧疚之心,反而冰冷煞氣地來了一句:便宜他們了。

任誰被罵娘,都是一樣的。

提到王嫔,王貴妃眼底深暗,忽而她挑起了眉,笑道:“是不是故意的,再試試就知道了。”

“怎麽試?”

王貴妃道:“小婉我原本就舍不得,不嫁便不嫁了,換個人就是,京城那麽多姑娘,總會有合适的。要不是大伯父只有這一個外孫,對王氏多有怨怼,也無需搭理那小子。”

景王點點頭:“讓母妃費心了。”接着他苦笑道,“端王兄與楊慎行聯合起來蠱惑父皇推行新政,已經夠讓我頭疼了,若是劉珂再給我惹事,簡直是腹背受敵。”

王貴妃從躺椅上起來,到了景王面前,擡起手摸了摸他眉間的皺痕,心疼地說:“你原本是好心,可這養不熟的白眼狼不安分,還得讓你出面替他善後,那就別留着了。”

景王顯然已經耐心告罄,沒有反對,“昨日一事,支持我的各家因此也對我有了微詞,特別是定國公,其夫人的大壽居然就這麽搞砸了,真是換誰都咽不下這口氣。他們已經彈劾到了父皇面前,請求封地讓他離開京城。”

“這樣也好,眼不見心不煩。”王貴妃又道,“對了,不是說要雲陽侯夫人上書狀告楊慎行嗎,可行得通?”

“王妃還沒得到準話,就讓劉珂那小子搞砸了,不過不是要緊的是,再去催一催便是。”

大成宮

劉珂跪在冰冷的地磚上,身形挺直。

夜晚的燭光有些昏暗,映照在地上留下一圈圈的陰影,他垂着頭,看不清面容。

丹陛上,坐在龍椅的皇帝頭發白了兩鬓,深陷的眼窩看起來有些萎靡,仿佛虛的很,可是眼睛卻嚴厲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兒子。

“你簡直越來越無法無天了,還有什麽事情是你做不出來?”

聲音低沉威嚴,卻沒有任何溫度,劉珂已經習慣了,照舊低着頭沉默以對。但是嘴角勾出個譏笑的弧度,心說那可多了。

順帝眼睛微眯:“怎麽,闖了禍就知道裝鹌鹑,朝廷大臣一個個跟朕告狀,皇家的臉面都給你丢盡了!”

劉珂聞言擡起頭來,驚奇地問:“皇家還有臉面這種東西嗎?”他往順帝邊上站立的太監給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那是個面白清秀,容貌漂亮的少年,此刻眉宇間還尤帶着一絲旖旎昳麗。被劉珂這麽一看,不禁往後縮了縮。

突然龍椅上傳來一聲怒喝,伴随着龍頭椅背上重重地一拍:“放肆!”

劉珂聽話地把眼神給收了回去,聳了聳肩,繼續規規矩矩地跪好。可是這種故作乖順的姿态并沒有讓順帝息怒,因為每一次闖禍,劉珂都是這個模樣。

死豬不怕開水燙,大概更加貼切一些,下次還要犯,想到這裏,順帝更加生氣:“如此不知忏悔,目中無人,早知道當初就不該留你!”

這話讓劉珂放在身側的拳頭下意識握緊。

“這麽,你還不服?不是朕仁慈,焉有你在?”

劉珂笑了,他真誠地問:“那怎麽就沒直接掐死呢?”

“啪——”一盞茶直接砸在他的腳邊,碎瓷瞬間劃破了他的手背。

順帝大聲地問:“你說什麽!”

劉珂低頭看了看慢慢滲出血跡的傷口,仿佛沒感覺到刺痛。

“你再給朕說一遍!咳咳……”似乎說的太急,一口氣沒順下去,順帝便咳嗽起來,伛偻着身體扶在龍椅上一顫一顫,弄得身旁的小太監滿臉恐慌。

終于一個老太監聽到了聲音,急急忙忙地跑進來:“啊呀,皇上息怒,您罵歸罵怎麽将自己給氣着了。”這位才是服侍帝王身邊長久的內侍大總管,秦海,“還愣着幹什麽,快,快給皇上倒水。”

小太監似乎剛來不久,手上還不穩,倒得茶水都灑了,但總算遞到了順帝面前。一口水下去,順帝粗喘了幾下,終于緩過氣來,他臉色潮紅,眼含憤怒:“你這個不孝的東西,這次朕不會容忍你了!既然不想留在京城,那就給朕滾出來!”

聽此,劉珂驀地擡起頭來,眼中帶着不可置信。

順帝冷笑一聲:“現在怕了,剛才嘴不是很犟嗎?”

劉珂的眼睛慢慢變深。

順帝生的兒子很多,但是留住的成年皇子卻只有三個,他對劉珂的感情是最為複雜的,見他沉默,口氣微微放緩,“知道錯了?”

然而劉珂卻擡頭問:“兒臣能滾了嗎?”

順帝頓時臉上一滞,接着暴怒地吼了一聲:“滾——”

劉珂麻溜地從地上起來,腿腳利索地就滾了,氣得順帝一口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皇上,請消消氣。”待他一走,秦海安撫道,而皇帝閉着眼睛胸口直起伏,最後恨恨一聲,“這不知好歹的東西!”

秦海勸慰:“七殿下還小,不懂事……”

“都二十了,還不懂事?”

“可這不是還沒成親嘛。”秦海讪笑了一聲,說着他看了那小太監一眼,“這裏沒你的事了,下去歇着吧。”

小太監垂了垂眼睛,細聲道:“是。”

門口,劉珂還沒走遠,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踢着臺階邊的柱子,見到小太監出來,玩味地往他臉上看。

小太監躲了躲,卻被劉珂攔住了:“躲什麽,新來的,叫什麽名兒。”

小太監低頭回答:“回,回禀殿下,皇上賜名小元……”說到最後兩個字,如蚊子吶喊,幾乎模糊的。

“我是問你原本叫什麽。”

小太監下意識地擡起頭,愣了愣。

劉珂臉上帶着不耐煩:“不記得了?”

“元,元風,竺元風。”

“什麽時候入的宮?”

“一個月前。”

“讀書人?”

小太監臉上露出難堪,似乎不願意侮辱這三個字。

“啧,就知道,又是秦海那老不死的幹的缺德事。”劉珂眼裏産生一股厭惡,他看了小太監一眼道,“少了物件就不是讀書人了?換一條路繼續走就是了。”

劉珂說完,轉身下了白玉階,遠去。

劉珂雖然沒成婚,可年紀卻不小了,雖說還未封王按理該住在宮中,不過對他這種完全不在乎繁文缛節的人來說,管他呢,照樣在宮外置辦了宅子,只要順帝不是忍無可忍,跟他計較,他懶得回宮住着。

宅子不大,三進三出,這還是景王送的,他收的坦然,可是裏面的人,卻已經相繼換的七七八八,除了一個看起來年過半百,還傷了一只眼睛的啞巴沒被清理出去。

那啞巴孤苦伶仃,無兒無女,瘋瘋癫癫地又哭又跪,劉珂這才不耐煩地留下來,在府裏做個粗使掃灑。

可如今這啞巴正坐在書房裏,用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翹着二郎腿的劉珂,他臉上已經看不到外人眼裏的老實巴交,只留下歷經歲月的滄桑,和遭受苦難後的堅韌。

他沙啞着聲音說:“皇上既然這麽說,他便已經打定主意讓您離開京城,最晚開春,您就可以分封了。”

“你說我能封哪兒?”劉珂摸着下巴問。

啞巴道:“您可以看看輿圖,只要是荒涼之地,皆有可能。”

荒涼,意味着人少,收成少,氣候還艱難,劉珂作為王,封下百姓的日子都不好,他能好到哪兒去,遠沒有在京城來得快活。

“那我的日子恐怕得艱難了,朝廷連大臣的俸銀都拖欠,絕對吝啬給我安家銀子。”

啞巴低啞一笑:“無妨,您将來不會缺這些,重要的是您能遠離是非,韬光養晦。”

“你是說新政?”

“楊慎行注定要進內閣,可想要推行新政卻沒那麽容易,景王一定會全力阻撓,那時候,朝廷便只剩下烏煙瘴氣,最終兩敗俱傷。”

劉珂重重點頭:“那本殿下就等着他們鹬蚌相争吧。”他臉上一派輕松,好似高枕無憂。

啞叔見此微微一哂,臉上起伏的溝壑擠着眼睛看起來有些恐怖。

“雖說王氏的婚事定然成不了,可您也別掉以輕心,怕就怕另擇人選。”

“我都要滾出京城了,這對母子還不死心?”劉珂看着啞巴,忽然問道,“說來外祖父究竟給我留了什麽,這麽想要?”

“是……”啞巴還沒說完,忽然一陣胸悶傳來,身體頓時彎下佝起,劉珂見此忙跳下椅子,扶住他,“啞叔,你怎麽樣?”

眼前一片模糊,聲音仿佛聽不見,不知過了多久,五感才漸漸回來,他看着劉珂驚慌的表情,一把抓住道:“別,別找太醫……”

“你都這樣來了,還……”

“死不了。”啞巴嘶嘶地笑起來,“我這條賤命,還得好好活着,看到那些人的下場才行……別廢心了,免得遭人懷疑。”

劉珂捏緊了拳頭,而啞巴将其泛白的手指則一根一根地打開,仿若無事道:“留給您的是百年王氏的底蘊,您覺得如何呢?”

劉珂聞言心中一動:“外祖都不曾告訴我。”

“太早了,您如今是守不住的。”

劉珂将啞巴扶回椅子,沉吟道:“雖說娶個老婆也沒什麽,可就怕小麻煩帶來大麻煩,無窮無盡,看來我們得想個法子一勞永逸,啞叔,你有招嗎?”

啞巴搖了搖頭,表示暫無。

智囊居然沒招,然以劉珂這小聰明不斷,大聰明沒有的空空腦袋,也懶得想這種麻煩事。他摸了摸下巴,決定換個智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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