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尤枝安靜地站在門外。

有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的腦子裏一片空白,血管裏的血液好像都停止了跳動,而後耳邊傳來尖銳的耳鳴聲。

尤枝的呼吸有些顫抖,目光茫然。

“行了,少說幾句吧!”包廂裏有人輕哼一聲。

尤枝緩緩後退一步,關上了包廂門,她再沒有進入包廂,只是一個人靜靜地朝電梯走着,看着樓層一層層下降,她走出了酒店。

陰沉了一天的天氣,終于在晚上的時候飄起了雨絲,并不大,打在身上帶着些寒意。

尤枝走在街邊的人行道上,神情平靜,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

尤枝沒有聽見,仍舊腳步緩慢地走進絲絲縷縷的春雨中。

直到路過街邊咖啡廳門口,一個躲雨的女孩叫住她:“小姐姐,你的手機響了好久了。”

尤枝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聽見了手機鈴聲。

她對女孩笑了笑:“謝謝你。”

然後拿出手機,是部門主管打來的電話。

尤枝接起:“孫主管?”

孫主管的聲音幾乎立刻響起:“尤枝,昨天誰讓你修改文章标題了?東方迪士尼雖然是個噱頭,但有熱度,現在的新标題怎麽争亮點?你現在在哪兒?還有兩個小時節目就播出了,盡快過來把文案修改一下。”

尤枝聽着那一串串急躁的話,張了張嘴,下意識地想說主編也提前看到了文案,可是下秒還是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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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枝,有沒有聽見我說話?”大概是急躁完了,孫主管的聲音勉強平靜了些。

尤枝無聲地深呼吸一口氣:“我知道了,主管,我現在回公司。”

對方應了一聲挂斷了電話。

尤枝此時才注意到屏幕上還有三通未接來電。

謝承禮打來的。

三通電話,一向是他的耐心極限。

就像他這個人。

尤枝沒有回撥,只回了一條微信:

【公司有急事,我先回去了。】

發送完,尤枝便攔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坐到後座報了地址。

出租車師傅很熱心:“小姑娘怎麽淋着雨出來啊?沒拿傘?”

“嗯。”

“去電視臺,是記者吧?現在的記者都這麽年輕啦……”

尤枝勉強扯了扯唇,沒有說話,只靠着後座愣愣地看着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

大概看她興致不高,師傅很快便不再說話,索性聽起歌來。

是最近很流行的一首口水情歌。

直到到了電視臺,尤枝才發現謝承禮在半個多小時前回了一句:【在哪兒?我送你。】

【不用,我已經到了。】

發送完這條消息,尤枝徑自上了樓。

周六晚上七點半,電視臺除了值班的和需要直播的工作人員,人少得可憐。

主管已經在二十二層等着了,見到尤枝便率先說了文案要求,要求她快點修改完。

尤枝只覺得自己的腦子嗡嗡作響,幾乎機械地打開電腦,像機器一樣,手在鍵盤上敲敲打打。

半小時後,尤枝将文案交給主管,後者飛快地查看一遍,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便腳步匆忙地去了直播室。

尤枝等了好一會兒,一直等到今天的節目正常播完,才收拾了工位離開。

等電梯時,手機再次響了起來,這一次尤枝聽得清清楚楚。

看着屏幕上的“媽媽”二字,尤枝調整了下呼吸:“媽。”

“是我,”尤母的聲音雖然還有些冷淡,但比清明放假回去已經好了很多,“在哪兒呢?”

“剛加完班從公司出來。”

“什麽工作周六還加班,”尤母輕哼,“讓你回來你不回來,一個人在那飄着。”

尤枝的呼吸一緊,閉了閉眼:“媽,您有什麽事嗎?”

“上次那個民宿老板你不想見,這次有個開手表店的你看看?比你大了四五歲,人也挺高的,可能長得普通了點,但過日子要那麽好看幹嘛?誰知道那些長得好看的以後會不會出去沾花惹草……”

“我今天和你宋姨逛街買嬰兒服,路過那個手表店了,店不大,但我看客流量不小,挺掙錢。”

“媽……”尤枝想要打斷她。

“幹嘛?你又要說你有自己的打算?”尤母聲音微擡,“你打算什麽?媽也不是讓你們立刻結婚,不就是讓你們先認識認識,試着相處一下……”

尤枝聽着話筒裏的聲音,只覺得自己有一瞬間幾乎要崩潰了,下秒她猛地将電話挂斷,徹底關機。

夜晚的雨絲仍然飄落着,已經快九點了,寫字樓附近的行人很少。

尤枝朝最近的地鐵站慢慢走着,前面一個行人戴着鴨舌帽,撐着黑色的雨傘慢慢走過。

尤枝和他擦肩而過,而後又轉頭看了一眼陌生人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什麽,不自覺地彎了彎唇笑了起來。

謝承禮曾經也穿過類似的打扮。

五年前,在秦市,有一天也是像今天一樣,下起了雨。

蘇老師有事不在學校,沒有人等着她一起去蘇老師家,她糾結于自己那一丁點自尊,不好意思一個人去。

于是就一直待在教室裏,待到最後學校警衛來趕人,她才磨磨蹭蹭地離開。

可是,走到學校門口,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

也是在這時,她看見了戴着鴨舌帽的謝承禮撐着一柄黑色雨傘,一步一步地朝她走過來。

或許不想被人看見他的臉色,他的帽子壓得極低。

然後,雨傘撐在她的頭頂,他的膚色是生病後的蒼白,神情淡淡的:“你蘇老師說你一個人不會去她家,讓我來接你。”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側,安安靜靜地同撐着一把傘去了蘇老師家。

那段路其實很短,可尤枝卻記得很長很長。

然而這一切,終究還是敵不過一句“都是些不重要的,早忘了”。

她為之心動的記憶,是他最不屑一顧的過去。

尤枝唇角的笑漸漸消失,腳步突然便停了下來,滿目怔忡地站在原地。

李遂的話悄無聲息地鑽了出來:“尤枝喜歡你也有一年多了吧。”

其實,他說的是不對的。

不是一年,而是五年多,快六年了。

她明明沒有流淚的沖動,可是一滴大顆的眼淚沒有征兆地便從淚腺裏冒了出來。

原來謝承禮,不對,不只是他,是他們。

他們早就知道,她喜歡他。

那麽,那些自己小心翼翼掩藏自己心意的過往,便顯得太好笑了。

她故作淡定地向謝承禮打聽他朋友們的喜好,并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想要融入他的圈子;

她睡覺時假裝翻身,也不是睡覺不老實,只是為了能夠藏進他的懷中;

她私下問程意謝承禮平時的習慣,嘴裏說着是因為謝承禮送了她貴重的禮物,她要償還回去,實際只是想再多了解了解他……

還有騎單車時,借着影子的錯位,與他偷偷地相擁;

他生病時,打着這幾天剛好有空的幌子,只為了照顧他,一次次地靠近;

做飯時假裝做得多了,其實是特意為他留的……

那麽多那麽多的事情,她自以為藏得很好,也只是自以為而已。

他、他們都心知肚明地看着她笨拙地演着“不愛”的戲碼。

就像當年蘇老師一眼看穿她拙劣的演技,報志願時,她拍着她的頭說:“我那侄子雖然在錦市,但我還是更希望你是為了自己才選擇錦大。”

謝承禮也早就看穿了。

他們是怎麽想她的呢?

大概像是在看着一個演獨角戲的小醜,覺得她可憐又可笑吧。

畢竟五年的愛意,換來的是故作不知。

還有李遂說的“催婚”那番話,也和之前的事情聯系了起來。

謝承禮親自去公司樓下接她,在他的車裏,尤母打來了那通催婚電話,那次他眼中意味複雜。

後來他去高鐵站接她回來時,問她:“家裏有沒有催婚?”

大概那時他也是這麽想她的吧,覺得她是在催他,她迫切地想“上位”。

所以,他第一次在媒體面前公開回應自己的私人感情,也不是回應給大衆的,而是說給她聽的。

為了杜絕她的心存妄想。

甚至更遠些,在格泰那次,她僅僅不經意流露出了幾分依戀,他便說了“有很喜歡的人告訴他,二人各退一步,永遠以朋友的身份相處”這番話。

他想要的,只是李遂口中那個安靜乖巧不求名分的自己。

以前她總是對自己說,他對自己很好,他只是不愛她,這并不是他的錯。

但現在她終于知道,原來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喜歡。

知道,卻無視,隔岸觀火地看着她一次次試探、傷心、又打起精神接近。

可笑的只有她。

原來,她的愛意,只會讓人避之不及。

好像痛感真的有延遲,在距離她親耳聽見那些話的兩個多小時後,尤枝感覺自己的心髒後知後覺地抽痛起來。

她要微微彎腰,才能勉強緩解那股翻湧上來的痛楚,呼吸變得沉悶而急促,臉頰一片涼意。

尤枝伸手摸了摸臉頰,才發現她又流淚了。

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卻哭不出來,只有喉嚨緊縮着,發不出一點聲音。

連傷心都是寂靜無聲的。

身後有腳步聲朝這邊走來,尤枝側了側身子,不讓人看見自己的狼狽。

可是腳步聲在她的身邊停了下來。

頭頂的雨絲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停了。

尤枝怔了怔,擡起頭,黑色的雨傘撐在她的頭頂,許冰站在她的身後:“尤枝?”他喚她,尾音帶着淡淡的擔憂。

尤枝慌亂地蹭了蹭眼睛,扯起一抹笑來:“許主管。”

許冰看着她勉強的笑,原本想問些什麽的念頭壓了下去,只問道:“也來臺裏加班?”

“嗯,之前的文案有纰漏。”尤枝垂下眼簾,再沒多少力氣強裝沒事,“我先走了,許主管。”

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就這麽回去?”許冰跟了她幾步,雨傘始終撐在她的頭頂,想了想說,“地鐵站離這裏還有段距離,我送你吧。”

“不用……”

“怎麽也算是學長和老鄉,”許冰笑看着她,“尤枝,我覺得你今天的狀态不适合和我讨價還價。”

尤枝看着他,她的确很累,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還是說,”許冰玩笑道,“現在連朋友都不想和我做了?”

尤枝最終還是坐上了許冰的車,他很貼心,一路上沒有說話。

尤枝靠着車窗,一路上大腦放空,目光失焦地看着外面。

半小時後,雨已經停了。

車停在社區門口,尤枝道了聲謝便要下車。

“尤枝。”許冰叫住了她。

尤枝不解地回頭。

許冰沉吟了一會兒:“關于去海城當外派記者的事,我還是希望你考慮一下。”

尤枝安靜片刻,點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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