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尤枝坐在沙發上, 仔細又安靜地察看着藥盒上的藥物說明。
許冰靠着床頭,認真地看着她,明黃的燈光落在她的臉頰上, 長長的睫毛在眼睑上映出清晰的倒影。
“枝枝。”許冰突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格外明顯。
尤枝愣了愣, 頓了一秒鐘轉頭看向他:“怎麽了?”
許冰望着她柔和的眉眼,輕輕搖了搖頭,下秒又忍不住笑了一聲:“你知道剛剛,我看着你幫我看藥品說明, 心中在想什麽嗎?”
尤枝不明所以。
許冰繼續說:“我在想,如果我們能夠一直這樣下去, 那麽衰老好像也不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尤枝怔愣,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幸好這時體溫計發出細微的“滴滴”聲, 尤枝松了一口氣, 起身走到床邊, 從許冰手中接過體溫計。
三十八度三。
還好不算太高。
尤枝将拿出的藥片放到一塊,又去一旁接了杯溫水,重新返回床邊,看着病床上的許冰:“先把藥吃了吧。”
許冰看着她, 将藥片一并放入口中,喝了一大口水。
尤枝将水杯接了過來, 想了想又接了一杯, 轉身就要放到許冰的床頭櫃上, 他的聲音驀地再次響起:“枝枝,那個人是謝先生吧?”
尤枝抓着水杯的手一抖, 水杯的水晃動了下,有幾滴濺在了她的手背上。
從許冰說有事對她說時, 她大概猜到了什麽事,可如今聽見,還是下意識地反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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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冰安靜了一會兒:“當初,讓你不想要離開錦市,後來又讓你傷心、離開錦市的人,是謝先生吧?”
這一次他說的足夠清楚,尤枝也聽得真真切切。
尤枝沉默了很久,點點頭:“是,”她仔細地想了想,“我和他之前,算是……在一塊過一段時間。”
得到證實的答案,許冰再沒有說話,只是低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尤枝的心逐漸下沉,停頓了幾秒鐘補充:“如果你介意的話,我們……”
“枝枝,”許冰打斷了她,他似乎在組織着接下去的語言,“謝先生那樣的人,的确有讓人喜歡的資本,喜歡上他也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只是……”
說到這裏,他遲疑了一下。
尤枝看着他為難的眉眼,接過他的話:“只是,我和他之間的差距太大了,我們從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對嗎?”
許冰看了她一眼,沒有否認,這的确是他心中的真實想法。
尤枝安靜片刻,扯了扯唇笑了起來:“其實,我一直都清楚。”
怎麽會不清楚呢?
從第一次見到他打牌時随手扔出的籌碼,是她近一年的薪水時,就清楚了。
所有人都知道,星星有很多,而月亮就該獨一無二地、高高在上地挂在天上。
一旁電熱壺的水因為沸騰自動斷了電,發出“叮”的一聲響。
尤枝将水杯放下:“我剛剛查了查,你發着燒不方便洗澡,用熱水擦一下吧。”
她邊說着,邊走到電熱壺旁,可不知道為什麽,眼前卻變得模糊起來,她明明看清了手柄的位子,可伸手要握住時,卻一把拿偏了。
水壺在她手邊脫落,“啪”的一聲砸到桌面上,濺起的滾燙的熱水直接落在了手指及手背上,連身前都濺落了幾滴。
尤枝最初只感覺一片灼熱,随後痛意才姍姍來遲,沒等她反應過來,便聽見一聲擔心的“枝枝”,下秒,許冰從床上起身,抓着她的手腕去了洗手間。
直到冰涼的水柱沖刷着手背,尤枝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怔怔看着手背上的一片紅。
“怎麽樣?疼不疼?”許冰關切的聲音傳來,“抱歉,我知道自己不該逼問你之前的事情,我也勸過自己那些都過去了,只是枝枝,因為對方是謝先生,我覺得……”
尤枝轉頭看向他,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許冰胡言亂語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一瞬間,她的心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她想到出差的第一天晚上,她接到過尤母的一通電話,這是她調派到海城後,尤母第一次主動給她來電。
二人就像中間的不愉快從沒發生過一樣,尤母問了她在這裏的生活,又不自在地問她缺不缺錢,最後,問了她的感情狀況。
尤枝這才知道,原來是尤父将她和許冰在一起的事情告訴了尤母,尤母認為尤枝和許冰二人不論是家庭還是工作都很合拍,這才給她來了電話。
好像……只要她穩定下來,她的家庭、她的同事、她的朋友,都會很滿意。
尤枝擡頭看着正在為她沖刷燙傷部位的男人:“許冰。”她喚他。
許冰仍看着她的手背:“嗯?”
“元旦假期,你還想回秦市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洗手間安靜響起。
許冰抓着她的手一僵,扭頭詫異地看着她:“你說……”
尤枝笑了起來:“我們一起回秦市吧。”
許冰看着她,下秒驚喜地将她抱了起來:“好,枝枝。”他應着。
尤枝怔忡了下,從交往以來,許冰一直都很尊重她的感受,像現在這樣的莽撞,從沒有過。
許冰也察覺到什麽,忙松開她:“枝枝,抱歉……”
他的話沒說完,尤枝遲疑片刻,主動上前輕輕抱住了他。
許冰的聲音戛然而止,許久突然反應過來:“你的手,一會兒看看有沒有起水泡……”
他的話并沒有說完,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
許冰皺了皺眉:“大概是我一直沒回消息同事擔心,所以上來看看,我去開門,”說着,他注意到尤枝的睡衣袖口和身前有些潮濕,拿過一旁的睡衣放在她手中,“你先換上這件,免得感冒。”
尤枝點了點頭,看着許冰離開後,才收回視線看向鏡子,裏面的人眉眼平淡,眼底有些疲憊,可唇角在笑着。
尤枝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小心的避開手背的灼紅,換下睡衣,而後才發現,睡衣是男士的,袖口和長褲寬寬大大,領口微松,露出鎖骨處被熱水濺落的紅痕,所幸并不嚴重。
尤枝攏了攏領口,随後察覺外面安靜了太長時間,她頓了頓,打開房門悄然走了出去:“許冰,誰啊……”
聲音在看清門外站着的人時戛然而止。
謝承禮從沒感覺到時間過得這麽漫長過。
從尤枝進入許冰的房間開始,他站在走廊的一頭,看着那扇緊閉的房門,無數次地期盼着這扇門被人從裏面打開,尤枝安靜地走出來。
然後,他會像平常一樣和她打一聲招呼,目送着她回到她自己的房間。
可是什麽都沒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房門始終緊閉着。
從接近十二點,到淩晨一點。
大腦的理智告訴他,尤枝不是一個輕易接受別人愛意的人。他與她即便酒會上那一面後,當晚就有了更親密的接觸,但那是因為她愛他。
她很有界限感,她看着許冰的眼神裏,沒有絲毫愛慕與崇拜。
可是,這一切都動搖在這段時間裏。
維持着一個動作,等待了一個多小時後,謝承禮不想再等了,所以他走上前,用力敲響了房門。
房門被許冰打開,他衣着很整齊,房間內也沒有異狀,就在謝承禮勉強松了一口氣時,他聽見了洗手間傳來的那一聲低低柔柔的“許冰”。
而後,尤枝穿着松松垮垮的男士睡衣走了出來,長發披在身後,有些淩亂,她拘謹地攏着領口,手背上泛着紅。
暈黃的燈光下,她的鎖骨隐約散落着些許紅痕。
謝承禮只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冰冷起來,仿佛墜入黑暗無光的寒潭裏,骨子裏透出陣陣森冷。
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在這一瞬間,他所有的理智、冷靜、自持、從容全部被撕碎散落一地,只剩下瘋狂的憤怒與嫉妒,身上的每一寸血液仿佛都在叫嚣着,要毀了許冰,毀了這一切。
“謝先生,您究竟有什麽事?”許冰的聲音仿佛響在很遙遠的地方。
謝承禮徐徐收回視線,看向他。
許冰繼續說:“沒什麽事,我關門……”
許冰的話并沒有說完,謝承禮的拳頭便砸了下來。
許冰一個不察,人狼狽地倒在地上,發出碰的一聲巨響。
謝承禮以一個居高臨下的角度,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蒼白的臉上只有眼睛是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
而後他彎下腰,像是抓起一件東西一般抓住許冰的衣領,神情死寂地俯視着他,再次舉起拳頭,用力砸下。
“謝承禮!”尤枝猛地反應過來,厲聲叫着他的名字,聲音都變了調。
謝承禮的手僵在半空,漆黑的雙眼勉強恢複了點神志,他看了眼許冰,扔開他,站起身走到尤枝跟前,抓過她的手腕:“跟我……”
話因為尤枝避開他的動作停住了。
謝承禮的目光有瞬間的茫然,低頭看了眼她飛快躲避自己的手:“尤枝?”
尤枝看了他一眼,随後俯身吃力地将許冰扶了起來:“你沒事吧?”
許冰本來生病的身子挨了拳頭後,人更加虛弱,唇角出了血,臉頰頃刻紅腫起來,他微微搖頭:“沒事。”
謝承禮迷茫地看着尤枝攙扶着許冰的身影,瞳仁再次變得漆黑,他歪了下頭,突然扯起一抹笑:“尤枝,你選他?”
尤枝抿緊了唇,沒有說話,扶着許冰就要回到床上。
眼前卻多了一雙皮鞋,謝承禮攔住了她的去路,眼神裏是毫不遮掩的惡劣:“他算什麽東西,你選他?”
尤枝擡頭盯着他的眼睛,許久安靜地說:“我男朋友,行不行?”
謝承禮怔住,僵在原處一動不動。
尤枝攙着許冰繞過了他走到床邊,輕輕碰觸了下他的臉頰,低聲說:“腫了,一會兒我去找酒店前臺拿些冰塊上來。”
許冰點點頭,對她安慰地笑:“好。”
于是尤枝回了他一抹笑,而後她站起身,沒有看謝承禮,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走了出去。
謝承禮望着她的背影,薄唇動了下,良久跟上前,跟在她身後走進電梯。
尤枝仿佛沒有看見他,按下一樓便盯着樓層數,看着樓層一層層下降,直到電梯門打開,她走了出去。
謝承禮靜靜走在她身後三米的地方,看着她攏着睡衣找到前臺說明了來意,看着前臺很快聯系了工作人員送來了一盒冰和冰袋,看着尤枝如平常一樣對前臺感謝地笑笑,拿着冰塊返回電梯。
卻在走進電梯時,她沒有絲毫遲疑地按下了關門鍵。
謝承禮站在離她不過一門之隔的地方,看着電梯門徐徐關閉,一層層上升。
不知多久,大堂經理飛快地跑了出來:“謝先生,您怎麽在這裏?是不是住得不舒心?程總說了,讓我們按照您的吩咐……”
謝承禮沒有理會,他沉默了足有幾分鐘,轉身朝酒店外走去。
十二月的深夜,風格外寒冷。
也許是大堂經理通知了司機,很快一輛車停在他面前,謝承禮坐在後座,卻在司機小聲地問“謝先生,您去哪兒”時,沉靜下來。
去哪兒?
他好像也不知道。
過了許久,他答:“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司機愣了愣,很快将車停在不遠處的車位上,下了車。
謝承禮靠着後座,胸口還殘留着剛才的知覺。
嫉妒,憤怒,迷茫,悲哀……
無數種情緒在心中交織錯亂,謝承禮拿出一支煙,卻在點燃的瞬間,發現自己的指尖在輕輕顫抖着,手背處也破了一道血口子,血沿着指縫,滑落到指尖。
可尤枝沒注意到。
曾經他聲音異樣一點,都要擔心自己是不是生病的女人,卻連這麽明顯的傷口都不關心了。
不,也許她不是不擔心,她只是……要先去照顧那個傷得更嚴重的許冰罷了。
謝承禮習慣地拿出平安繩摩挲着,一個一個地撫摸過那五個平安結,仿佛在無聲地自我安慰着。
他只需要等着。
等着漫長的寒夜過去,等着黎明到來,等着尤枝……出現在他面前。
這一晚,謝承禮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煙,幾次嗆到撕心裂肺地咳嗽,卻仍平靜地看着酒店門口。
天色大亮時,幾個拿着設備的人走了出來,一道纖細安靜的人影走在後面,和身側的同事笑着說着什麽。
謝承禮靜靜地看着,好一會兒,他熄滅手中的煙,打開車門走下車。
那些人也看見了他,腳步停了下來,也許是因為他昨晚的“平易近人”,他們對他打了聲招呼。
謝承禮沒有理會,只是直直看着後面的那道人影。
幾秒鐘後,謝承禮看見她對身邊的人說了什麽,而後朝他走來。
謝承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走到面前。
“尤枝。”他喚她,語氣帶着顯而易見的期待。
尤枝沉默了一會兒,從手包中拿出一瓶藥膏遞給他。
謝承禮的眸光亮了亮,伸手接過。
“許冰說,他看見你受了傷,讓我看見你的話,可以把藥膏給你。”尤枝沉靜地說。
謝承禮抓着藥膏的手一緊,指骨因為用力泛着白,眼中的亮光暗了下來。
而後,在聽見她接下來的話時,他的瞳仁越發幽黑,仿佛堕入無邊的深淵。
他無比清晰地聽見尤枝叫他“謝先生”。
她的聲音很輕,帶着淡淡的懇求:“謝先生,以前的事,希望您能保密。”
“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們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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