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漆黑的庫裏南在馬路上平穩行駛着。

橘色的路燈一盞一盞地照進車內, 倒映在男人俊美的臉上,忽明忽暗。

謝承禮出神地坐在後座,臉色蒼白, 少見的脆弱且茫然。

良久他緊閉雙眼,剛剛尤枝的話再次鑽進腦海中, 像一把無形的匕首,在心髒裏胡亂地攪弄。

她說,如果有很喜歡的人,可以告訴她。

說這句話時, 她的表情很平靜,甚至還夾雜着淡淡的愧疚, 獨獨沒有類似吃醋、不悅這樣的情緒。

謝承禮下意識地想要反問:“我們不是男女朋友嗎?”

為什麽才剛剛開始交往,就要将他推出去呢?

卻在開口的一瞬間想到了什麽, 最終只言未發, 近乎落荒而逃地離開。

——一年前, 他曾經對她說過相似的話。

那時的尤枝白着臉色,卻仍在強顏歡笑着掩蓋着對他的愛意,裝作無事發生地與他如常相處。

原來那時,她是這樣的感覺。

尤枝并不知道謝承禮此時的心情, 說出那句話,只是想到其他女孩看向謝承禮的愛慕目光時, 脫口而出的。

她和謝承禮的感情并不牢固, 即便她如今已經不會再自怨自艾, 但畢竟二人之間的身份差距是客觀存在的。

就像尤母所說的,小姨閨蜜的女兒和她的富豪男友一樣。

結果總是不盡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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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枝只是想, 現在二人因為特殊的原因“交往”,往後, 如果謝承禮遇見了喜歡的,或者更合适的人,可以無負擔地和她提出來,然後和平分開。

而她也不會再像之前一樣,因為感情的事,将自己搞得狼狽不堪。

回到房中,茶幾上還放着殘留的兩副碗筷。

尤枝收拾時才發現,謝承禮的那碗吃得格外幹淨。

她頓了下,将碗筷放進洗碗機,再沒有多想,洗漱後直接休息了。

第二天是周一,每周一次的例會上,主管特意表揚了尤枝所在了團隊,并将《看不見的他們》作為示範欄目投放到PPT上,着重分析誇贊了一番,最後又象征性地指出了幾處不足。

尤枝和團隊的人都格外高興,但也沒得意太久,很快投入到下一期的加緊制作中。

中午休息時,尤枝收到了謝承禮發來的消息:【今晚你過來嗎?】

尤枝看見這條消息時愣了愣。

在她的潛意識中,将和謝承禮的交往當做和以前一樣的相處模式:三五天不聯系是常态,隔上幾天見上一面,聚一次會,或者……共度一夜。

而現在,她和謝承禮昨晚明明才見過,今天他就又發來了消息。

這讓她有些不習慣。

“尤枝姐,想什麽呢?”文舟舟正從茶水間出來,看見尤枝明顯走神的神情,打趣地問,“誰發來的消息啊,看得這麽認真?”

尤枝猛地回神,搖搖頭笑了笑:“沒什麽,”說完想起什麽,轉移了話題,“你不是下午要請假?”

昨天還看見她在團隊群裏和大家道歉,說明天要缺席一下三期節目的主題讨論。

文舟舟一聽,果然忘記了剛剛的話,憤憤道:“我發小不是要訂婚嗎?要我和她一塊布置場地,結果我假都請好了,她說今天不吉利,要改到周三!”

此話一出,團隊的其他人問道:“你發小才多大就訂婚?”

文舟舟:“和我一樣大啊……”

“這麽早?”

“倆人青梅竹馬嘛,大學剛畢業兩家就想定下來,又覺得太早,就推到現在了……”文舟舟認真地解釋。

尤枝聽着那幾人熱烈地聊起天,仍在遲疑着該怎麽回複謝承禮,就在這時,文舟舟突然問:“尤枝姐呢?你打算什麽時候結婚啊?”

尤枝一愣,才發現他們的話題已經從訂婚聊到準備什麽時候結婚了,她沉默了幾秒鐘,安靜地說:“我還是想先把事業穩定下來,暫時不考慮婚姻的事。”

這是她現在的真實想法。

節目才剛剛起步,她不想輕易地放棄。

而且……

前不久,尤枝和林倩通過一次電話。

電話中,說起了之前在林倩婚禮上她的那句話:人的一生,大概總會遇見自己愛的、愛自己的、合适的人。

林倩的聲音很低落,她說:“尤枝,我以為我和他只是合适而已,可我與他回他父母家時,發現了他藏着的我大學畢業的照片……我無法回應他,只感覺很對不起他……”

那通電話怎麽結束的,尤枝已經記不得了,只是她知道,她嘗試過,也知道了,像尤母說的“找個合适的人過日子”的所謂“合适”的婚姻,并不适合她。

而找一個喜歡自己、自己卻沒辦法回報相同感情的人,她會産生愧疚感。

大概這也是她答應謝承禮的原因之一吧。

——謝承禮對婚姻不感興趣,她也就永遠不用擔心在這段感情中被催婚。

文舟舟驚喜地看着尤枝:“英雄所見略同!”

尤枝笑了下,這一次很快回複了謝承禮:【如果工作不忙的話。】

下午本來只需要和團隊的人定下來節目主題就好,沒有很忙碌,尤枝也真的打算去探望謝承禮。

只是讓尤枝沒想到的是,最近流媒體電影的興起在網上引起了不小的議論,臺裏準備就流媒體電影寫一篇稿子。

這種任務以往都是直接約主筆的文章,只是臺領導不知道怎麽就看見了尤枝之前寫的幾篇影評,特地找到主管,将這件事交給了她。

尤枝不想浪費這個機會,索性一邊和團隊商讨拍攝細節,晚上搜集流媒體的相關資料,一時之間忙得不可開交,一連三四天沒能去醫院。

這天,尤枝總算将流媒體電影的稿子發了過去,本以為臺裏要審核一段時間,也已經做好加班的準備,沒想到不到下班時間就回複通過了。

尤枝終于松了一口氣。

回出租屋的地鐵上,尤枝不經意間翻到了與謝承禮這幾天的聊天記錄,自己發的幾乎都是“今天工作有點忙”這樣的消息。

而謝承禮每一次都會在長久的沉默後,回複一個【好】字,從無例外。

尤枝看着最後的消息,心中有些異樣,許久輕嘆一聲。

走出地鐵站後,尤枝去了最近的大型商超,照着謝承禮以往的口味,買了新鮮銀鳕魚和豆腐。

卻在回到小區,看見門口停着的幽藍色超跑時腳步一頓。

程意坐在駕駛座沉思着什麽,遠遠看見她,打開車門走了下來:“尤枝妹子,好久不見啊。”

尤枝:“有什麽事嗎?”

程意頓了頓,扯了下唇:“看看你今天忙不忙。”

尤枝微怔:“謝承禮讓你來的?”

“他如果真讓我來就好了,”程意聳聳肩,随後垂下眼簾,“周末那晚回去,他胸口的傷不知道怎麽又裂開了,這幾天也總是時不時發燒,偶爾清醒,也只說你工作忙,不讓來打擾你。”

尤枝愣住,她其實在微信上問過謝承禮的身體,他總是說好多了,要她不要擔心。

“尤枝,我知道我這麽來找你挺自私的,”程意整理着措辭,“但其他人的話他也聽不進去,吃藥吃飯都是記起來才吃,也沒人真敢逼他。”

“你去看看他吧。”

尤枝沒想到謝承禮這段時間一直在拿自己的身體當兒戲,心裏也不由有了些情緒,他真當自己是不鏽鋼嗎?

尤枝剛要應下,又想起手中的食材:“我先上樓煲個湯。”謝承禮的口味刁得很,買這些花了她不少錢,她不想浪費。

“還煲什麽……”程意剛要反問,幸而反應過來,“給他的?”

“嗯。”

程意眉眼微松:“那你先去……算了,我在這兒等着你吧。”

尤枝滞了下,點點頭回了出租屋。

今天下班早,加上有人在下面等着,尤枝的效率高了許多,只是魚肉來不及仔細炖便裝進了保溫盒中。

程意載着她到醫院時,天已經昏暗下來了。

尤枝剛要打開車門,程意再次叫住了她:“尤枝,”他遲疑了下,“你和承禮在交往吧?”

尤枝怔了怔,良久點了下頭:“……算是吧。”

“那你這段時間多照看着他些行嗎?”程意轉頭看向她,又解釋道,“也不是照看,就是每天盯着他按時吃藥就行,你也知道他不喜歡醫院,醫生也說骨折這種傷可以在家休養,可離了醫院他還不知道怎麽折騰自己的身子呢。”

尤枝默了默,謝承禮的确不喜歡醫院,大概和他的父母有關,平時他即便生病,也都是自行吃藥或者讓家庭醫生過來。

在尤枝的印象中,這好像是他第一次住院。

“我先上去看看他吧。”尤枝最終沒有答應也沒有回絕,提着保溫盒快步朝樓上走去。

謝承禮所處的獨立病房在二十五層,整層樓只有他一個病人,空曠又安靜。

消毒水的味道直沖人的鼻腔。

當看見謝承禮的時候,尤枝有些明白程意口中的“折騰自己”是什麽意思了。

現在的謝承禮,臉上沒有半點血色,甚至有一股形銷骨立的感覺,五官也越發立體深邃,冷漠又清貴,帶着股觸目驚心的孱弱美感。

即便在病床上,他也沒有閑着,戴着金絲眼鏡看着電腦屏幕,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着,手背上,暗紅的傷口格外刺眼。

而不遠處的茶幾上,還放着兩個沒有打開的酒店餐盒。

尤枝安靜地上前,将保溫盒放在病床旁的矮桌上。

“我不餓。”謝承禮的嗓音沙啞又漠然。

尤枝頓了下:“……嗯。”

話落的瞬間,謝承禮的手猛地僵在了鍵盤上,許久緩緩轉頭朝她看了過來,目光定在她的臉上再沒有移開。

而後,尤枝看見他的眼眶隐隐泛了絲紅意。

他沉默了很久,從唇齒間艱澀地擠出了她的名字:“尤枝。”

看見這樣的謝承禮,尤枝有些愧疚:“你狀态不好,為什麽不和我說?”

謝承禮啞聲應:“你會放下工作來看我嗎?”

尤枝的睫毛微顫,抿了抿唇沒有回應。

謝承禮像是早就知道她的答案,眸光暗淡下來。

所以,他不想讓她覺得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個累贅。

“醫生說你從上午到現在一直沒吃飯?”尤枝看着他消瘦的臉頰,又問。

謝承禮看着她手邊的餐盒,“嗯”了一聲。

尤枝頓了頓,看向他的電腦:“你還要繼續辦公嗎?”

謝承禮卻有些怔忡,他想起很久之前,她徑自将他的電腦合上,拉着生病的他休息的畫面。

許久,謝承禮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

尤枝不知道為什麽,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類似期待的情緒。

她猶豫了會兒,見他沒有點頭,将筆電搬到一旁,又打開餐盒,将白粥和魚湯拿出來。

謝承禮嗅到香味時明顯愣了下,原本暗下去的雙眼再次升起微弱的光芒:“你親自做的?”

他記得這個香味。

尤枝沒想到謝承禮的鼻子這麽靈,點點頭:“煲的時間短了些,魚湯可能沒有很入味。”

謝承禮覺得自己此刻大概真的有些不值錢,比如她四五天的時間,只來看了他一面,煲了一份湯,他就已經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雀躍了。

謝承禮拿起湯匙,下秒想到什麽:“你吃了嗎?”

“臨下班前,以為還要加班,就提前吃了。”

謝承禮攪弄着濃湯的手微頓:“所以,我只是湊巧。”

尤枝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察覺到她的不自在,謝承禮再沒繼續這個話題,舀起湯就要品嘗,手卻突然一顫,湯匙掉進濃湯中。

“怎麽?”

謝承禮垂下眼簾:“傷口又疼了。”

尤枝看了眼他手背上的傷口,想起他剛剛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動的畫面,只是到底是自己這個當“女朋友”的理虧:“我喂你?”她試探着問。

謝承禮神情一滞,他原本只是想讓她關心一句而已,沒想到她會說喂他。

他點點頭:“嗯。”

尤枝端起湯,就着坐在床邊的動作,安靜地舀起一勺湯喂給他。

謝承禮認真地凝望着她的眉眼,湊近上前将湯喝了。

一勺湯,一勺粥,配合得格外默契。

直到湯和粥都見了底,尤枝正準備将保溫盒收好,謝承禮突然說:“還有東西沒吃完呢。”

尤枝看了看剩下的殘留的細碎魚肉和魚刺,無奈地合上蓋子:“剩下的不能吃了。”

謝承禮緊抿薄唇,看着她将保溫盒重新放回紙袋中,神情緊繃:“你要走了?”

尤枝沉默了幾秒鐘,看了看時間:“等你吃完藥吧。”

醫生說,吃藥時間在餐後半小時。

謝承禮彎了彎唇角。

病房內突然安靜了下來,尤枝想着現在也沒事,索性翻出上期節目,想要看看之後還有什麽可以增加的主題。

節目片頭是幾段電影人的混剪,尤枝本想拖進度條直接到正片,沒想到網絡信號不好,視頻卡住了。

剛好卡在裴然的畫面。

謝承禮的目光盯着尤枝的手機,身軀微凝。

尤枝也有些尴尬,不斷地拉動進度條,圓圈始終在旋轉着,畫面一動不動,好不容易動了一下,卻又變成了她采訪裴然的鏡頭。

——在裴然辦公室的落地窗前,他噙着笑,看着她。

這一次徹底卡住了。

就在尤枝想要直接退出時,手機屏幕被一只大手蓋住了,蒼白而骨節分明的手連同她的手一同握住。

尤枝一怔,剛要擡頭,眼前卻暗了下來。

謝承禮緊緊擁住了她,下颌落在她的肩頭,嗓音沙啞着呢喃:“尤枝,你已經做了選擇了。”

她選擇了他,哪怕只是因為報恩,哪怕他能看出來,她好像不像從前那樣喜歡他了……

這是個出人意料的擁抱,尤枝的身子一僵,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撤離了些:“你的身體……”

話沒說完,謝承禮反而抱得更緊了,大概扯到了傷口,喉嚨中發出一聲痛楚的悶哼,手卻始終沒松開。

尤枝不敢再亂動,只能坐回原處。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突然傳來幾聲敲門聲。

尤枝驚了一跳,幾乎瞬間站起身,掙開了謝承禮的手臂,隔開了與他的距離。

謝承禮看着她避開的動作,仿佛不想被任何人發現他們的關系,下颌緊了緊,看向門口時聲音也涼了幾分:“進。”

幾個護工模樣的人站在外面:“謝先生,東西已經收拾好了,您準備什麽時候出院?”

尤枝一愣,沒想到他這麽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轉念一想卻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她看向謝承禮,卻發現對方也在看着她。

他沉默了幾秒鐘,問:“你想來這裏嗎?”

尤枝錯愕,她現在還記得當初謝承禮生病,提及“去醫院”時,他眼中毫不遮掩的厭惡與反感。

現在卻在問她想不想來這裏。

尤枝看着他清瘦的身形,想到程意的那番話,心底輕嘆一聲。

謝承禮是在周六這天出院的。

尤枝最終還是默認了程意的那番話。

謝承禮到底是因為她才受傷的,而且怎麽說,她也算是他名義上的“女朋友”,這半個多月,她會負責照看他,直到他能安穩下地。

周六這天,謝承禮的司機來接的尤枝。

尤枝本以為司機會帶着自己去醫院,或者直接去謝承禮的莊園別墅,沒想到車一路朝着市中心的方向行駛,直到快到她的公司時,車子駛入一個高檔小區,停在一處樓前。

白色石階前,謝承禮安靜地坐在銀色輪椅上,穿着白色毛衣,神情比起以往的高不可攀,多了些随意,眼中暗含着幾分期待。

就像中世紀油畫裏的貴族公子一樣,英俊而貴雅。

尤枝隐隐猜到了些什麽,神情有些複雜。

謝承禮注意着她的表情,笑容頓了頓:“要不要上樓看看?”

尤枝細微地點了點頭。

房子在十六層,當打開門時,尤枝已經可以确定,這是謝承禮當初置辦的那處三居室。

只是看清裏面的裝潢後,尤枝還是微微一怔。

門口處,謝承禮看着她的背影,手不覺緊張地蜷了蜷。

他知道她不喜歡別墅,所以來了這裏。

還沒來得及關閉的房門外,有其他住戶從電梯裏走出來,朝這邊看了一眼。

“新鄰居搬進來了?”

“小夫妻來看新房嗎?”

卻又在看見輪椅時得體地住了口,默默地走了過去。

謝承禮卻猛地攥住輪椅扶手,呼吸也不覺重了幾分。

小夫妻……

他看向尤枝,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如果是她,婚姻似乎也沒什麽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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