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尤枝沒有聽見外面人的小聲議論, 自然不知道此時謝承禮心中的想法。

她只是滿目怔忡地看着室內的裝潢,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這裏像極了在錦市時,她為自己置辦的風格, 沙發上的向日葵抱枕,茶幾上的可愛杯墊, 暖色系的壁燈,淺色的窗簾,花瓶中蓬勃生機的向日葵,落地窗前那張又大又舒适的沙發座椅……

不再是精致又冷淡的北歐風, 經由窗外的陽光照射,反而透出幾分生活氣息。

直到身後房門關上的聲音響起, 尤枝才猛地回過神來,轉過身看向輪椅上的謝承禮。

他的眉眼少見地多了一絲緊張:“這裏還可以嗎?”

尤枝頓了頓, 細微地點了點頭。

謝承禮唇角微彎, 操縱着輪椅行至她身側:“那邊是書房, 那兩間是卧室,洗手間在右手邊,裝修時我都有過目。”

說到後來,他的語氣隐隐帶着些邀功的意味。

尤枝遲疑了下, 出于禮貌地去看了看,神情卻越發不自然。

這裏的一切, 從一開始就是為兩個人準備的, 一切都是雙份。

牙刷杯, 洗手臺,拖鞋, 浴巾……

從洗手間出來,尤枝再沒去次卧, 對上謝承禮的視線問道:“你吃過藥了嗎?”

沒有看見預料的反應,謝承禮眼中隐隐的期待落了空,卻很快又恢複過來,點點頭:“吃了。”

上午她少有地主動給他發微信,問他有沒有吃藥時,他就已經吃過了。

“午飯呢?”尤枝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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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承禮唇角帶着笑,依舊點頭:“助理訂了餐。”

尤枝放下心來,一時之間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室內有些沉默。

謝承禮察覺到什麽,行到書房,再出來時,手裏拿着幾本書,遞給她。

尤枝看清書名後有些錯愕,最上面那本,是她以往常看的那本現代詩集,翻開幾頁,還能看見自己閑暇時候标記的小注和标簽。

其餘的則都是相同風格的書。

她看向謝承禮。

謝承禮難得避開了她的視線,摩挲了下平安繩:“在錦市時,那位房東連同平安繩一起給我的。”

尤枝了然,當初就是因為裏面太多關于那段不見天光的愛意,所以她将這本詩集留在了錦市。

沒想到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她手中。

只是沉吟片刻,尤枝最終沒有繼續看這一本沒看完的書,反而拿起另一本嶄新的詩集。

謝承禮望着她的動作,眸光微黯。

這段時間,謝承禮積攢了不少的公務,有一場推遲了好幾天的國際會議也要馬上在線上開,便去了書房。

尤枝蜷躺在落地窗前的沙發軟椅上,邊曬着春季的陽光,邊随意地翻看着詩集。

開會期間,謝承禮出去拿過一份資料,尤枝聽見動靜,幾乎立刻朝他看了過來。

謝承禮愣了愣,之前因為詩集而生的失落,好像在看見她的一瞬間自我治愈了。

他揚了揚文件,示意自己出來的目的,對方收回視線後,他才重新回到書房,唇卻忍不住好心情地彎起。

會議另一端的德國客戶也察覺到這位俊美冰冷又言辭犀利的謝先生,似乎多了幾分如沐春風的味道,閑暇時驚奇地問他發生了什麽。

謝承禮笑着用德語說:“我的女朋友在陪着我。”

說完的瞬間,謝承禮覺得仿佛回到了從前,她在窗前看着書,等着他、陪着他,沒有中間的種種,他們一直在一起。

開完會已經下午三點,謝承禮本打算再看一會兒文件,卻不知道為什麽,只是想到外面的人,便怎麽也看不進去了。

最終他頹然地将文件扔到一旁,操控着輪椅行了出去。

卻在看見落地窗前的女人時,身形微頓。

尤枝正安靜地躺在軟椅上,一只腳蜷起,一只腳耷在軟椅前,落地窗外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身上,襯的她的肌膚越發瑩白。

她閉着眼睛,詩集随意地散落在身側,臉頰被陽光曬得微紅,呼吸均勻。

她睡着了。

謝承禮忍不住上前,認真地看着她,目光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

他的視線落在她的唇上,也許是睡得很好,她的唇也泛着嫣紅的光澤。

這一瞬間,謝承禮竟然有些嫉妒起陽光來。

許久,他緩緩上前,像是做賊一樣微微傾身,蜻蜓點水般在那抹嫣紅上觸碰了下。

直到直起身,謝承禮才察覺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麽,心髒亂了節拍。

尤枝的睫毛顫動了兩下,謝承禮回過神來,扶着輪椅飛快地後退了幾步。

尤枝徹底醒來,已經下午四點了,她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睡了這麽久。

站起身,尤枝本以為謝承禮仍在書房,轉身的瞬間卻被吓了一跳。

謝承禮就坐在沙發旁,電腦放在身前,指尖在鍵盤上敲擊着,察覺到她的動靜,自然地停了下來,将電腦放在一旁,目光從她的唇角一掃而過:“醒了?”看起來心情格外不錯。

尤枝不明所以地應了一聲:“你忙完了?”

謝承禮看了眼才寫一半的企劃方案,平靜地應:“忙完了。”

尤枝沒有懷疑:“你晚上想吃什麽?”

謝承禮怔了下,不知想到了什麽:“牛排?”

尤枝愣了愣,繼而點點頭,打開手機:“我記得這附近有一家西餐廳,可能比不上你之前吃的那些,但也算四星,應該能提供送餐服務……”

“尤枝。”謝承禮神色微白,突然出聲打斷了她。

尤枝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謝承禮下颌微緊,他知道,自己現在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在為當初的自負恕罪。

可心髒還是止不住酸澀地疼了一下。

當初,她明明那麽想和他像普通情侶那樣,逛尋常的超市、吃普通的大餐,可現在,她卻早已經不再向往與他做那些事情,反而一遍遍抱歉地強調着他的所謂“身份”。

“我們買回來自己做吧?”謝承禮輕聲說。

尤枝神情微詫,仔細地想了想:“可附近只有一家普通商超,可能……”

在她說出“你可能不習慣”這樣的話之前,謝承禮率先道:“就去那裏。”

尤枝怔,良久後知後覺地想到曾經二人一起逛超市的畫面,不覺蹙了蹙眉,垂下眼簾:“你的身體可以嗎?”

謝承禮點頭。

尤枝沉默了幾秒鐘,最終應了下來。

商超是一家大型的綜合型超市,有小吃、有果蔬、也有開放餐廳,裏面的人很多,不少來市中心參觀游玩的人,或是周圍寫字樓的打工一族,總會來這裏買些水或是吃些東西。

尤枝推着謝承禮直接朝果蔬肉菜區走,一路上,托謝承禮的福,尤枝第一次收到這樣高的回頭率。

不少人的目光先是落在謝承禮的臉上,眼中是明顯的驚豔,繼而看一眼輪椅,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你如果不習慣,我們可以先回去。”尤枝記得謝承禮不喜歡這樣的環境。

謝承禮搖頭:“沒有不習慣。”

事實上,當那些人看着自己又看向尤枝後,明顯認定二人是情侶的目光,讓他心生竊喜。

尤枝推着謝承禮繼續前行。

“等一下。”謝承禮突然開口。

尤枝不解。

“你不是喜歡吃糯玉米?”謝承禮側頭問她。

尤枝微愣,下意識地轉頭,剛好看見一旁擺着一排明燦燦的玉米。

櫃臺後,一位阿姨笑眯眯地看着他們:“是男女朋友嗎?”

謝承禮微怔,繼而彎了彎唇:“嗯。”

“女朋友喜歡吃玉米,那你可要多買點。”

謝承禮嘴角帶笑:“好。”

尤枝看着謝承禮從阿姨手中接過明顯超出兩人分量數倍的玉米,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麽,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這天,他們像是一對尋常的情侶一樣,在超市內閑逛着。

最起碼,謝承禮是這樣認為的。

他們買了好些果蔬,置物籃很快滿滿當當。

二人來到賣牛排的地方,為免別人說幾句好聽的,謝承禮便面不改色地恨不得将櫃臺都買下,尤枝将他放在休息區,自己去買牛排。

謝承禮看着她的背影,唇角忍不住彎起。

他聽過很多恭維的話,怎麽可能因為別人說幾句好聽的便失了神志?

只是因為……那些人說他們很般配。

他想,只要慢慢來,他們總能回到之前的。

下秒,謝承禮突然察覺到什麽,轉眸看向右前方。

而後,謝承禮唇角的笑微微斂起,臉色泛白,神情瞬間冰冷下來。

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的眼睛,不然怎麽會看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尤枝和營業員交談的聲音傳入耳中。

謝承禮飛快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尤枝,察覺到對方專心買牛排後才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右前方,而後深邃的瞳仁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冷漠又戒備。

——人來人往的雜亂背景中,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那裏,似乎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謝承禮,他的目光錯愕又複雜。

許冰。

謝承禮不覺緊攥着扶手,下颌緊繃着,手背上青筋凸起。

四周的人也察覺到異樣,紛紛移開視線,避讓開來。

“謝承禮?”尤枝邊朝這邊走,邊疑惑地喚他。

謝承禮猛地回過神來,眼中閃過一抹慌亂,很快恢複如常,扯起一抹笑:“買好了?”

尤枝點點頭:“你在看什麽?”說着便要轉頭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謝承禮神色微變,下瞬一手用力抵住胸口的傷,死死地按了下去,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蒼白。

尤枝聽見動靜忙看向他:“怎麽了?”

謝承禮虛弱一笑:“傷口好像又疼了。”

尤枝不疑有他:“那快點回去吧。”

“好。”

也許是傷口疼痛的緣故,回去的路上,謝承禮只因為工作給助理去了條消息後,就很少說話,薄唇緊抿着,額頭上起了一層薄汗。

尤枝本想叫他的醫生前來,被他拒絕了,只說過一會兒就好。

重新回到小區,尤枝見謝承禮的臉色果然慢慢緩了過來,對她坦然如常地笑,才終于放下心。

只是當謝承禮要撐着拐杖一起去廚房時,尤枝還是詫異了下,想要阻止,可他仍執意要去,尤枝無奈之下也只好同意。

謝承禮似乎對廚房裏的一切,不管什麽都格外熟悉,哪樣東西放在什麽位置更是信手拈來,只是因為腿腳不便的緣故,行動緩慢了些。

尤枝正熱着煎盤,轉頭便看見謝承禮在水龍頭下洗着土豆,一時有些怔忡。

那些土豆上還沾着泥土,泥水在他幹淨的指間流過,有些濺在了他的手腕上。

這在以往,是謝承禮絕不會碰觸的東西。

謝承禮故作不知她在看他,只專注地洗着手邊的蔬菜,喉結卻不經意間動了下。

直到察覺到煎盤上冒起熱霧,他才轉過頭提醒:“油熱了。”

尤枝陡然回神,忙将準備好的牛排放入煎盤,油滋滋的聲音在廚房內誘人地響起,尤枝不由有些嘴饞起來。

謝承禮不覺彎了彎唇,看着她靜靜等待着牛排的畫面,胸口突然湧起一股暖流。

男女朋友這樣脆弱的關系,好像越發不能滿足他現在的奢求了。

他想和她這樣一輩子。

這晚,謝承禮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一樣,美好得不真實。

他不再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餐桌前,吃着還帶血絲的牛排,任由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在肺腑蔓延。

尤枝就坐在他的對面,在他伸手可觸的地方,在萬家燈火的時候,如同萬萬千千的情侶、夫妻一樣,與他一同共進晚餐。

只有她與他。

他們。

尤枝是在晚上八點多離開的,謝承禮讓司機來送的她。

将她送到樓下時,謝承禮看着她頭也不回的背影,沒忍住叫了她一聲:“尤枝。”

尤枝不解地回過頭。

謝承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明天還來嗎?”

尤枝頓了下,點點頭,想了想又解釋道:“在你能正常下地行走之前,我都會照顧你的。”

謝承禮的神情微凝,繼而彎了彎唇笑了起來。

尤枝很快坐上車離去。

謝承禮仍坐在輪椅上,映着橘色路燈,身形孤寂,他看着車影漸漸消失,唇角的笑也一點點地斂起。

她走了,美夢也就醒了。

手機響了一聲,謝承禮垂眸看去,上面只有一串屬地為雲城的電話號碼。

死死抿了抿薄唇,謝承禮的眼中只剩下漆黑,回到房中,他徑自撥通了號碼。

三聲響鈴後,對方接聽了:“哪位?”

“許先生,好久不見。”漠然的語氣,像極了當初在病房中,随意宣判一個人命運的時候。

聽筒裏沉默了很久,傳來一聲似嘲諷似自嘲的低笑:“果然什麽事情到了謝先生手裏,都會變得很簡單,連我現在的私人聯絡方式,謝先生都能這麽輕易查到。”

謝承禮徑自忽略了他的話,平靜地說:“你違約了。”

分手,調派雲城,更換聯系方式,社交平臺上斷了與尤枝的所有關系。

這是他救許母的條件。

許冰聽着聽筒中比起之前更要森冷幽沉的聲音,沉聲說:“我只是趁着休息日來拿我當初留在公司的東西,順路去那邊休息一下而已,沒想到會碰見你和……尤枝。”

說到這裏,他安靜了幾秒鐘,諷刺地反問:“倒是謝先生,你究竟在怕什麽?”

謝承禮沉寂片刻,嗤笑一聲,“啪”的一聲挂斷電話。

他怕什麽?

如今和尤枝在一起的人是他,未來和她走下去的人也只會是他,她也說了會陪着他康複起來。

然而下秒,謝承禮的手抵着膝蓋,面無表情地看向落地窗上自己的倒影。

出院前,醫生曾驚喜地說,只要半個月,他就能試着正常行走了。

只有半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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