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來到你的城市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來，眼前還是那張猙獰的臉，他吓得閉上眼睛，想再昏過去，卻沒成功。

“你醒啦？”怪物的聲音很溫和。

他蹿起來就跑，屁滾尿流，跑了幾步不跑了，發現自己還在原地。

“我在做夢？”他顫抖着問。

“不，這不是夢。”

“那我是不是死了？”他忽然憂傷，原來死了還有知覺，還要跟鬼打交道。

“你沒死，還在人間，我呢也不是鬼，是只怪。”

他的意識複蘇了，又想跑，卻徒勞。

那怪嘆氣說：“你連死都不怕，為什麽還怕我呢？”

他叫道，“我現在知道了，還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

怪物笑起來，“好吧，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死？”

“因為，因為我愛的那個人離開我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他說着，坐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花生俠的探索之旅》

初夏的某個午後，淩瑤坐火車抵達C市。

此前因為疫情，她有半年沒出過遠門，這是疫情好轉後她首次坐火車，眼前晃過的全是戴口罩的臉，讓淩瑤想起前同事阿力開的玩笑——

“後疫情時代已經到來，口罩會像衣物那樣成為我們的日常穿戴，大家很難再看到別人的廬山真面目……我建議公司開發一款可以裝在頭頂的袖珍顯示器，用來顯示主人的裸臉照，以後女生出門不必再費時間化妝，P圖将成為最重要的化妝術……”

傍晚四點，陽光依舊熾烈，淩瑤走出車站大廳就被熱意裹住，她騰出手，将口罩拉下一半貪婪地呼吸，一邊四處張望，公交車站在距她五十米遠的前方，她重新戴好口罩，振作精神走過去。

離開Y市時，淩瑤帶走了全部家當，以後不想再回去了。

她在Y市工作了四年，積攢下不少物件兒，28寸的行李箱塞不下，背後的登山包也被填得滿滿的，手上還托着一盆番茄秧苗。

奶奶如果在世，見此情形想必又得數落她，“告訴你多少回了，出門東西要歸置利落，把手空出來——你就不能把那盆玩意兒塞箱子或者包裏？兩只手都占着看你怎麽上車！”

淩瑤先把番茄秧苗塞進公交車靠門的座位底下，然後迅速把箱子和自己也送上去。往市北開的車子很空，司機耐心看她折騰，等她落了座才啓動車子。

淩瑤響亮地喊了聲，“謝謝師傅！”

她不是第一次來C市，但從沒去過市北，那裏屬城郊，遠離市區，從火車站出發，車程超過一個半小時，像去另一座城市。

“幹嗎把房子買到那麽偏遠的地方？”她在電話裏問過何蕭蕭，那是三年前的事。

“因為市區的房子買不起呀！”何蕭蕭這麽回答，語氣裏沒有憤慨，反有些慵懶，“雖然是拆遷小區，房價也快到一萬了，好處是不用交物業費、停車費……”

淩瑤在古柏街下車，沿街全是店面房，門前的樹都有年頭了，高大粗壯，綠蔭掩映下的建築似乎是五六十年前的造物，青磚黛瓦，粉牆斑駁，多數是餐飲店，偶有服裝或工藝品店夾雜其間。

走到盡頭就是江邊，淩瑤站的位置看不到水，但能感覺到水的意境，視野裏白茫茫一片，人像陡然被解放了似的，心情立刻舒爽起來。

從車站到杏林花園二期還要走一段比較繞的路，淩瑤事先做過攻略，沒走冤枉路。小區半舊不新，不過從外觀和道路設施判斷，維護得還算不錯。

何蕭蕭家在五樓，淩瑤走進樓洞，仰頭看一眼水泥樓梯，再看看手上的箱子，不覺深吸了口氣。

門鈴響到第三聲，門開了，何銳出現在淩瑤面前，脖子裏還系着紅領巾，神色中捎帶一絲腼腆，雖說淩瑤是很熟悉的親人，畢竟也好幾年沒見過真人了。

“小姨！”

“哎呀小銳銳！你可想死我了！”

淩瑤嚷嚷着，伸手去捏何銳的臉蛋。何銳往後連退幾步，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淩瑤立刻意識到他長大了。

“就你一人在家嗎，何銳？”

“嗯，我媽還沒下班——這是什麽？”

何銳指的是淩瑤擱在行李箱上的番茄盆栽。

“番茄苗，我的寵物。”

何銳眉眼生動起來，“寵物啊！有名字嗎？”

淩瑤不假思索瞎編，“有！叫小紅。”

何銳歪頭打量盆栽，“明明是綠色的！”

“等結了果子就是紅色的了。”

何銳沒再提出異議，捧起盆栽說：“我幫你拿進去。”

他走在前面，回頭掃了眼，見淩瑤正往裏拽行李箱，很吃力的樣子，他大概想幫忙，腳底頓一下，掂量自己沒那力氣，又回身，繼續走。

“小姨你渴嗎？我給你拿瓶水。”

“好哎，謝啦！”

何銳從冰箱裏取了瓶礦泉水遞給淩瑤，淩瑤是真渴了，擰開蓋子一頓猛喝，何銳又去給她拿了雙拖鞋來。

淩瑤跟他們母子快三年沒見過面了，微信視頻上倒是常見，她邊換拖鞋邊說：“視頻裏看不出來，三年不見，你長高了好多！”

何銳嘟哝，“我媽可不這麽想，她老嫌我矮，說要帶我上醫院測骨齡。”

“不矮啊！”淩瑤認真打量他，何蕭蕭總是太着急。

“我坐第二排，我們班有一半的女生都比我高。”

“女孩子發育比男孩子早嘛！你今年幾歲來着？”

“十一。”

“是實足嗎？”

“實足的話是十一歲零七個月。”

淩瑤笑：“那不就是十二了嘛！”

何銳撇了下嘴，“照您這算法，我媽今年該三十三了，可她每回都強調自己才三十二。”

“男女在年齡上的算法不一樣，女的更在乎些吧。”淩瑤又笑，“反正我不在乎——對了，我給你們帶了禮物。”

她二話不說就把箱子放倒在客廳地板上，蹲着開箱子時，聽見何銳遲疑地問：“小姨，測骨齡真能幫助長高嗎？”

淩瑤仰頭看他，一絲羞澀從何銳臉上閃過，羞澀後面藏着自卑，想必何蕭蕭平時沒少吓唬他。

“別擔心，你才十一歲。”淩瑤安慰他，“照遺傳基因看，你将來個子會很高。”

何銳小眉頭一蹙，“遺傳誰？我媽也就一米六。”

淩瑤暗忖小家夥夠敏銳的，然而“爸爸”二字在這個家裏是禁忌，提不得的。

“像你爺爺啊！他一米八二，貨真價實的大高個兒！”

“爺爺”其實是外公，何蕭蕭的父親，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混蛋，在這個家裏也不受待見，但畢竟不像“爸爸”那麽敏感。

何銳似乎釋然了，淩瑤趕緊把箱子打開，她的家當立刻呈現在兩人面前，像一個人被開膛破肚，露出內髒。

收拾行李時，好多東西淩瑤都舍不得扔，一樣樣硬塞進去，原本整齊有序的箱子最終雜亂不堪。

“你和我媽挺像的。”何銳看着箱子委婉地評價。

淩瑤最聽不得這句，“哪裏像了？我是因為趕時間……”

“我媽也這麽說。”

“你媽那是借口。”

“你不是？”

“我不是！”

“嘿嘿！”

淩瑤給何銳買了套樂高玩具，然而翻了好久才找到，包裝都被壓變形了，她遞給何銳時終于噗嗤笑出聲。

“好吧！我倆是挺像的。”

她給何蕭蕭也帶了禮物，是一條愛馬仕絲巾，花了淩瑤近半個月的工資，買的時候有點心疼，但想到要麻煩何蕭蕭好一陣子，還是咬牙付了錢。

淩瑤把禮物擱茶幾上，又把箱子合起來。

何銳說：“小姨，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媽媽聽說你要來，一星期前就開始收拾了。”

何蕭蕭分配給淩瑤的客卧裏除了床和衣櫃，還有一套書桌椅，白色貼面，看着很清爽。淩瑤想起從前姐妹倆住一個房間共享一張舊書桌的情形，經常為了搶臺燈以及誰占用的面積多而吵架，大多數時候都是淩瑤讓步，何蕭蕭少女時期的彪悍無人能敵。

淩瑤從包裏取出筆記本、眼鏡等物，一一排列在桌上。

何銳來到門口，舉着手機說：“我給我媽打電話，告訴她你到了！”

淩瑤忙站起身，“我在微信上跟她說過了，她沒理我——要我跟她講兩句嗎？”

“早挂斷了，她在跟領導開會呢！讓我先帶你去吃晚飯。”

淩瑤看時間，六點了，她問：“去哪兒吃？”

“外面。”

淩瑤拿上手機和錢包跟着何銳往外走，這才有心思打量一下整棟房子。

何蕭蕭買的是個三室兩廳，裝修雖然簡單，細節處能看出主人費了不少心思，統一的家具顏色，雙層窗簾，牆角的花瓶和裏面插着的幹花……無一不顯示出房主是個要體面的人。

淩瑤在門口換鞋時對何銳說：“你媽媽越來越出息了。”

有間一百多平的房子，一份不錯的工作，這在何蕭蕭二十歲時是難以想像的。那時爺爺奶奶總在替這個叛逆的孫女憂心，不知道她帶着個嬰兒該怎麽把日子過下去。

換好鞋，淩瑤才察覺哪裏不對，朝本該是廚房的方位望過去——

“你家沒廚房嗎？”她問何銳。

何銳點頭，“我們一天三頓都吃現成的。我媽說沒必要弄廚房，就給改成了收納室。”

淩瑤笑，“你媽真牛！”

何銳也笑，“小姨，你到家才一小會兒，已經誇我媽兩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