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生米熟飯

程樘低頭看着手裏嶄新的紅棉被,默了會兒,才開口,“我們這邊人死了之後,除了換壽衣還會蓋這樣一床紅綢被子,這是我娘的。”

陳茶一雙桃花眼硬是瞪成溜圓的杏眼,嘴張張合合半晌發不出聲音。

因為是死人蓋過的,所以才沒有被撿走?

而這個死人還是程樘的娘?

程樘留這麽個連遺物都不算的棉被是因為什麽?

一時間又驚又怕又好奇,沖擊過大,反而不知道說什麽。

雖然是自己娘用過的,但是這對常人來說是挺晦氣的,程樘見她整個人吓傻了,又補了一句:“昨晚沒告訴你,是實在沒東西蓋,怕你凍病。”

這是三九天,屋子漏風,沒床沒被,小姑娘要睡一晚,扛不住。

陳茶能說什麽?縱然後怕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也只能搖搖頭,“我沒事。”

蓋都蓋了,後怕也沒用。

陳茶指了指程樘懷裏的棉被,猶豫了下,問道:“你為什麽會留着這個?”按照程樘地說法,這個要随着屍體一起燒掉。

程樘倒沒她想的那麽苦大仇深,也沒什麽特殊癖好的意向,随手把棉被往木箱裏一扔,語氣輕飄飄地道:“那時候也是冬天,我人小沒現在抗凍,快死得時候也就想不了那麽多了。”

那口氣真特別随意,就像說了句,“剛路口撿了根柴火”一樣的自然。

說完就站在房子中央仰頭看着屋頂的破洞。這洞不算小,大活人都能鑽出去的那種。

好在沒傷到主房梁,在程樘看來,修起來比土炕容易多了。

“你在家等着,我去弄幾根木頭回來。”程樘回頭吩咐完陳茶,拿着斧頭,剛邁出門又倒回來,把煙點燃才走了。

外面風大,點不着火柴。

陳茶也不知道聽沒聽見程樘的話,怔怔地坐在棉墊上,後怕過去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所以程樘是從小就沒了娘?那他爹呢?

得發生什麽事能讓一個小孩子活不下去跟死人搶被子?

如果說之前陳茶想了解程樘只是為了讨好他不把自己扔出去,那這一刻是真的單純的想了解他。

還有心疼他。

陳茶看着那床大紅綢布棉被想,程樘的媽媽活着的話也一定舍不得他凍死吧?!

這麽一想,陳茶起身,重新把棉被拿了出來,拆掉了外面的布罩只留了裏面的棉花。

做完這些陳茶松了口氣。

自打知道這被子的來歷,她看見這鮮豔的正紅色就頭皮發麻。

再想想蓋這被子的畫面,大冬天吓出一身冷汗。

長大的程樘在三九寒天依舊還是單衣單褲,雖然凍不死了,但會生病啊!

這男人上午為了給自己買雙鞋,連煙都沒舍得買,陳茶心裏最軟的地方被戳了一下。

陳茶能看出來程樘煙瘾很大,他幾乎是每隔幾分鐘就會習慣性地去摸口袋,可就一盒煙又舍不得抽,就會折一小節麥稈叼嘴裏咬來咬去,實在忍不住了才會抽煙。

這個男人,長像兇巴巴的,嘴巴也壞,總嫌棄她麻煩,卻又總是給她最妥帖細致的照顧。

就連昨晚,他明明真地想睡了她,卻也放過了她。

程樘真得是個好男人,陳茶想。

所以她決定投桃報李給好男人做一套棉衣棉褲。

南方長大的陳茶見都沒見過厚厚的棉衣棉褲,身上穿的這身棉衣還是人販子給買的。

但是她記得木箱裏還有一套破爛的男士舊棉衣。

陳茶把棉衣拿出來,把破爛發黑的舊棉花掏出來扔掉,把外面的布套洗幹淨,在火堆旁烤幹了,把洞補上。又在衣服下擺和袖口接了一截。

程樘人高馬大的,這套棉衣棉褲短了不少。

修補好的布片有點類似被套一樣,陳茶只需要往攤開的布片上鋪好雪白的棉花,然後反過來就有了棉襖的雛形,只有袖子還是長方形的。

褲子就有點滑稽了,有點像裙子還是兩邊開叉到底的。

陳茶動作笨拙的穿針引線,把袖筒和褲腿縫合在一起,棉褲棉襖終于像那麽回事了。她第一次幹這種事,動作特別慢。伸了個懶腰,拍了拍手,繼續剩下的部分。

陳茶記得原先的棉衣棉褲和自己身上穿的都還有一排排的針線自下到上的貫穿,大約是為了防止棉花亂跑。她有樣學樣也跟着縫了一遍。

做完這些,太陽已經西斜了。陳茶肚子咕咕得發出抗議,這才想起來,今天一直忙到現在還沒吃飯呢!

她走到門口,往外探了探頭,程樘沒在,但是門前多了棵碗口粗的樹幹。

陳茶想了想,決定直接做晚飯,但是晚飯之前還得先把被子弄好。

因為棉花給程樘做了棉衣棉褲,所以剩下的不多了。

陳茶猶豫了會兒,還是把那床紅綢被子的內膽用上了,只是在兩面又鋪了一層薄薄的棉花。

按照那紅綢布被套的尺寸,裁剪了新的棉布做被套,套好縫起來。

收工的時候,已經看不見太陽了,屋裏只餘下微微的光。

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回來的程樘正在門外刨木頭。

陳茶站在門口,看着他笑了。

離家出走這麽久,她還是第一次找到了家的感覺。

特別溫暖,踏實。

盡管房子是漏的,物資是匮乏的,但是,心是踏實的,人是開心的。

她哼着小曲,愉悅的用剛燒幹的竈臺開始準備晚飯。

聽見動靜,程樘訝異地挑眉往屋內看了一眼。

小姑娘聲音軟軟的,又嬌又媚,哼着江南風味的小曲,聽的心裏跟貓撓了一把似的。程樘咬了咬舌尖,低低的自言自語道:“欠辦!”

屋內的陳茶不知道自己哼個小曲,都讓屋外的男人想到炕上去,特別開心地把切成小塊的豬板油扔進鍋裏小火熬制。

一是為了豬大油,二是油鍋。

新買的鍋是鐵鍋,陳茶想着拿油先浸泡一下,會少生鏽一點。

練好豬大油,陳茶把清澈透亮的油裝進不鏽鋼盆裏,然後把焦黃酥脆的油渣撒了鹽用白瓷盤裝了起來。

又拿了顆白菜扒掉外面的老菜幫,清洗幹淨之後把白菜從中間一分為二,白菜幫放在一邊,把白菜葉切成丁放進盆裏撒了點鹽放着,然後開始和面。

白面太貴了,陳茶只拿碗口有一圈藍邊的白瓷碗裝了半碗面,想着少包一點水餃打打牙祭就好。

但是和面這事是個技術活,生手和面往往不是水多了就面粉多了,等陳茶和出如意的面團,用了近兩倍的面粉,看看癟下去的面粉袋,陳茶心疼得快哭了。

帶着像丢了十塊錢一樣得心情,陳茶把菜葉的水分擰幹,往菜葉裏面倒油渣的時候,手抖的跟八十歲的老太太一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再倒多了。

調好餡,就開始包水餃了。

這同樣不是南方姑娘陳茶擅長的,水餃包的歪歪扭扭,直到快包完了,陳茶才逐漸摸清門道,漸入佳境,包的水餃也越來越像那麽回事了。

唯一能讓她心裏舒服點的大約就是那些面不算浪費,跟餃子餡包到一起正正好好,沒剩皮也沒剩餡。

陳茶燒水的時候,程樘準備工作完成,爬到屋頂上開始修補破洞了,他輕輕敲掉了破洞附近一部分不穩定的屋頂,東西方向架上自己做的兩根細短木梁,又在橫梁上鋪上割回來的葦草編成的席,在席上抹了厚厚的紅土泥,最後是往上蓋瓦片。

陳茶揚起頭,看着重新堵上的屋頂,頓時覺得暖和多了。

陳茶的水餃剛煮好,程樘也進門了,她擡頭沖他甜甜一笑,“快洗手吃飯!”

程樘被陳茶明豔的笑容晃了一下神,她本就長得美,但平時撒謊的樣子像只小狐貍,此刻卻像一個新婚妻子一樣吩咐勞作了一天歸來的丈夫洗手吃飯。

程樘舔了下唇,難得一句嫌棄得話沒說老實回頭去洗手了。

那套破桌椅被程樘扔到門外了,兩個人就着竈臺坐在兩截木頭上吃水餃。

“你怎麽會包這個?你們南方人還吃水餃?”

陳茶搖頭,“不吃的,在家的時候從來沒見過。是去年過年那會兒碰見一戶人家收留我在他家過春節,除夕那晚跟那家的大嬸學的。”

程樘咂摸了下,她說的是人家,不是好人家。

“後來呢?”程樘問。

陳茶筷子頓了下,“吃了晚飯我去廁所忘記帶紙,便轉身回去要,在門口聽見那大嬸跟大叔商量晚上怎麽讓我跟他家的兒子生米煮成熟飯,當他們兒媳婦。”

她垂下眼,小聲補充,“他們的兒子都三十多歲了,是個傻子。”

她聽完悄沒聲地偷跑了,再沒回去。

所以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無緣無故的好?

程樘不會安慰人,半晌擠出一句,“這餃子餡調的不錯。”

陳茶:“……”

看程樘的目光有些一言難盡,特別真誠地看着他道:“程樘,你就算真沒坐過牢,腿也不瘸,有房有地也一定不好娶媳婦!”

程樘:“……”

他筷子虛指了她一下,吓唬陳茶:“你這是告訴我,我應該先辦了你,也生米煮成熟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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