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漫長的夜晚徹底過去了。
外面的天空已經成了淡淡的橙色, 帶着清晨特有的清新的空氣湧入房間內,沖散了一室的薄霧,鑽入了薄楠的鼻腔,那是與卷雲煙全然不同的氣息。
早起的鳥兒舒展着自己的歌喉, 隐在樹叢中, 空靈的鳴叫聲在空氣中回蕩不去。
薄楠被鳥叫聲打斷了思緒,下意識的看向了窗外, 才發現天已經徹底亮了。
饒是他也泛起了一些倦怠和疲憊, 伴随着熟悉的輕微的暈眩感他伸手揉了揉眉心, 不禁起身走到了窗邊活動了一下筋骨,他好像坐得有些久了,渾身上下的骨頭就像是生了鏽的機械,每走一步都發出了令人牙酸的聲響。
外面是一片晴白, 太陽已經自夜幕中掙脫而出,将清亮的光投向了世間。
薄楠又出了一會兒神,不知為何便露出了一點笑意來,他旋身回了工作臺旁, 又挑了一點粉末在手中品味着,随即便捉來了那一枚玉佩,直接将它扔入了石臼之中。
沒有什麽值得可惜的。
今時不同往日, 他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財力去慢慢試探每一種材料的特性,星塵沙難得,這塊‘白紙’也難得,但毀就毀了,大不了再去找就是了。
他還有閑情逸致想着早知道就去找個玉雕鋪子做機雕了, 倒是有點可惜他雕了一夜的玉料。
玉佩進去之後毫無反應, 沒有氣場激蕩, 沒有天地異象,就如同最普通的玉佩掉進了一堆厚實的灰塵裏一樣,連悶響都沒有一聲。
薄楠一手托腮,一手搖晃着石臼,讓粉末更均勻的沾到玉佩上去……實在不行他再倒點酸洗溶液,看看能不能起點化學反應?
薄楠笑意盈然于眉,石臼一丢,當真就起身去找酸洗溶液了,可惜滬市不是蘇市,這裏也不是他家有那麽整齊的設備,薄楠轉了一圈愣是沒找到,便也只能放棄了。
他将石臼翻倒了過來,依舊星塵沙是星塵沙,玉佩是玉佩,玉佩上雖然沾染了些粉塵,卻也是一掃就下去的類型,毫無融合之态。
薄楠撥弄了兩下,确定這次是失敗了,幹脆又将它們倒回了石臼裏,甩甩袖子下樓給柏焰歸弄早飯去了。
沒錯,今天周一了,柏焰歸又得成為一個按時打卡的社畜總裁了。
柏焰歸是聞着香味兒下來的,他一進廚房就發現薄楠煲了好大一鍋湯,湯色已經成了誘人的剔透的褐色,氣味異常得濃郁,卻不是單純的肉味兒,而是肉類混合着草藥的香氣,并不難聞,反而更加引人食指大動。
咕嚕一聲,柏焰歸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是它沒錯,胃有它自己的想法,和他真的關系不大,明明以前早上根本不想碰什麽氣味太濃郁腥膻的東西,連聞到都想吐,今天卻是恨不得立刻喝一碗解解饞。
說幹就幹,柏焰歸眼睛一轉就從旁邊撈了個湯勺過來,也顧不得燙不燙的問題了,連碗都沒拿一個,就着勺子就來了一口,随即就被燙得眼睛都緊緊得閉上了上去,嘴巴卻死活不肯把湯吐出來。
好鮮!
而且一點肉的腥膻味道都沒有,湯中有一些幾乎無法察覺出來的草藥的苦味,卻正正好好把肉的腥膻給壓了下去,那一點苦味更是提升了湯的鮮美,柏焰歸囫囵吞下後就從旁邊取了個大湯碗,給自己撈了一大碗——哦哦哦下面還有龍骨和菌菇,絕了絕了!
他剛盛到一半,手中的勺子就被從後方接了過去,薄楠立在他後方,與他貼在一起,他笑吟吟的道:“你不是早上不愛吃這些?”
柏焰歸嘴上還留着點油光,他側臉看向薄楠:“就……餓了。”
薄楠接下了他的碗,把他趕了出去:“早飯幫你放在桌上了,這是留給你中午喝的……全吃了中午就只能吃你公司的食堂了……小心鬧肚子。”
柏焰歸嘟哝了一下,有些怨念的狠狠看了一眼湯鍋,心知薄楠說得對,卻又有點舍不得,他走了兩步,突地惡從心頭起,從一旁伸手捉住了薄楠的下巴,在他臉頰兩側各留下了兩個油光水亮的唇印:“薄楠,你真賢惠!”
薄楠給氣笑了,他一手湯勺一手碗,只得笑罵了他一句:“你給我等着!”
柏焰歸笑眯眯地溜了,滾去吃他的早飯了,薄楠哭笑不得的搖了搖頭,換了個小碗依舊給他盛了一碗湯,剩下的原樣回到了鍋裏繼續小火炖着,送去了餐廳。
柏焰歸正難過的吃着粥配榨菜,誰都知道剛吃了濃郁的東西再吃寡淡的東西那得多難受,嘴裏跟喝白開水一樣,什麽米香全然沒感覺到,唯有帶一丁點兒辣度的榨菜還能拯救一下他的舌尖。
他聽見薄楠的腳步聲,趕緊板了板臉,讓自己看起來很不開心的樣子——是有點幼稚,但是他就是這麽做了。
柏焰歸還沒來得及和薄楠說什麽,緊接着有一碗湯落在了他的眼前,裏面還有一根帶了不少肉的龍骨,頓時雙眼放光:“薄楠,我真是愛死你了。”
“那看來你也很愛你們家的做飯阿姨?”薄楠也坐了下來。
柏焰歸聞言瞪了他一眼,又急着去喝湯,幹脆沒搭理薄楠,薄楠其實剛剛已經吃過一些了,畢竟他一夜沒睡實在是有點頂不住,現下便也不急着吃飯,挑了一筷子肉松在嘴裏,視線卻落在了柏焰歸的身上,興致盎然的看他喝湯。
古往今來,但凡是花心思給親近的人做了什麽,總是希望對方能受用,最好還能多誇兩句的。薄楠自然也不例外。
柏焰歸一口氣就把湯幹了半碗,又挑着了塊炖得稀爛入味的肉吃,滿臉都是滿足,他咽下了口中的肉,感嘆道:“薄楠你為什麽這麽會做飯……簡直不科學!但真的好好喝哦!這手藝,都快能和我媽比肩了!”
薄楠道:“真的?”
柏焰歸眉目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麽,小聲吐槽說:“其實我覺得你做的要好吃一點……我媽那是有感情分的,你不知道我小時候被她抓着喝湯,她那會兒剛開始學,就算是有我們家廚子打底都難喝的要死,她還一碗一碗的讓我喝。”
他說完還長嘆了一聲,頗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意味在裏面。
薄楠問道:“那現在呢?”
“現在就很好喝啊……”柏焰歸比劃了一下:“是我爸!我爸受不了了,他讓廚子整了個菜譜,嚴格到具體時間肉什麽部位,給她做了一本菜譜就挂在牆上,我媽照本宣科,總算是好喝多了。”
他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帶着一些感慨道:“別說,湯真是個神奇的東西,什麽往裏面放都……”
薄楠一頓,打斷道:“你剛剛說什麽?”
柏焰歸也愣了愣:“我說什麽往裏面放都好吃?”
“前一句。”
“……湯是個神奇的東西?”
薄楠拉開了凳子起身,俯身在他眉心上落下一吻:“你先吃吧,我先去工作室做點東西,中午給你送湯。”
柏焰歸:“……哈?”
話音還未落下,就見薄楠已經轉身離開了。
平時薄楠都是不緊不慢、悠悠哉哉的,今天也不知道怎麽,就這麽兩秒鐘的功夫他人都快到樓梯口了,再一轉眼人就已經上了二樓。
估計是想到了什麽吧……柏焰歸在徹底看不見薄楠的背影後才把視線收了回來,把肉骨頭啃完了之後老老實實地把粥也喝了。
薄楠大清早爬起來給他熬粥,他作死才不喝呢!
有對象就是那麽快樂!
***
薄楠風一般的進了工作室,方才扔在桌上的石臼依然躺在了原處,薄楠看了一眼後便在米先生的材料中翻找了起來,他記得之前看見過一瓶無根水,應該能起作用。
果然一翻就被他翻到了。
無根水其實就是雨水,只不過不是每次下雨的水都能用,随着時代的進步,環境污染是個不可避免的問題,對于他們這種人而言無根水已經特指到了遠離城市的高山上下雨時的雨水了。但就這樣也不是每次都能用,具體還要看品質。
就如同米先生這一瓶,蓋子一開便有一股清淩淩的氣場鋪展而來,隐約之間還帶着一些寒梅香氣,算是上品了。
他捉着不大的瓶子就到了工作臺邊,坐也不坐,便将無根水倒入了石臼之中,轉而取了兩段金絲檀木出來,一個響指後金絲檀木便燃起了一點火苗,并且以極快的速度開始侵蝕木料。
石臼被架在了檀木之上,被緩緩地加熱着。
柏焰歸說的有些道理,湯是個神奇的東西,無論什麽食材扔下去炖一炖都能出好味道,他也來試一試這食材到底能不能成一鍋好湯!
石臼雖然便宜,卻實打實是石頭做的,沒有那麽容易就被火燒裂,無根水沒過了星塵沙和玉佩,它們都不是什麽遇水則浮的材料,此刻老老實實地沉在石臼底部,等待着被加熱。
金絲檀木在被火焰從頭燒到尾後便成了黑漆漆的碳,随着不斷灼燒碳的表面浮現出了一層銀霜,同時空氣中也綻放出了濃烈的檀香味。
這也是薄楠選檀木的原因之一。
石臼中的無根水冒出了一點零星的氣泡,自底部攀升而上,最後在水面炸開,霎時間空氣中便又多了清幽的梅花香氣。
薄楠不懼熱意,便一直微微俯着身體觀察着石臼中的變化,叫這梅香撲了一臉。
薄楠退後了一步,在椅子上落座,自一旁抽出了一把蒲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着,等待着水開的那一剎那。
他坐下并非是放棄觀察石臼中的變化,而是此刻以不必再用肉眼去看,他坐着一樣能夠體會氣場的微妙變動。
方才還泾渭分明的氣場正在被打破,就像是那些氣泡一樣,到水面後便消無聲息地炸開,氣場和氣場在互相交融,柔者如水,剛者如火……它們的界限破了。
它們在被揉成一體。
他倚在椅子上,待水開三遍,便抽了一截金絲檀,叫火勢轉小,無根水本就不多,此刻已經下去了一截,小火慢炖起來。
無根水在一點一點的變少,玉佩的尖兒也露了出來,原本沒有經過抛光的翡翠此刻卻像是被磨了幾十道一樣,顯出了清潤透徹的光來。
堂中起了一點風。
說不上來是氣場激蕩所致還是自外面出進的清風,一切都顯得那麽自然。
薄楠便這樣坐了兩個小時,他把握得時間剛剛好,在無根水徹底被蒸發的那一瞬間,金絲檀也恰好燃盡了最後一點餘輝,他又等了半小時,待石臼的餘溫徹底冷卻後這才拿起來察看。
裏面依舊是沙是沙,玉是玉,可不同的是氣場不見了。
它消失了。
星塵沙裏混雜着血玉和白玉環的氣場也消失了。
薄楠将石臼翻倒了過來,先是細蒙蒙的灰燼落了出來,随即便聽見‘叮’得一聲,一枚通體潔白的玉佩從中落了出來,摔在了灰燼中。
薄楠取了塊抹布将它細細擦了,在玉佩入手的一瞬間,堂中起了一陣帶着梅香的清風,又夾雜着若有若無的檀香,薄楠指尖頓了頓,擦了它的左半邊。
玉佩的左半邊呈現出半個端坐于蓮臺之上的佛,眉目修長,面露慈悲,潔白的玉肉下透出了一抹清淡的粉色,周圍帶着一圈飄逸的法輪,瞬間為佛面點亮了一抹屬于‘生’的靈氣,再往下則是佛祖一臂,手指拈花,佛祖似垂眸而看,唇畔帶着一抹笑意。
它的氣場異常溫和,又帶着些許莊嚴肅穆之感,只看到這裏便是一件不輸于陰陽魚的法器了。
薄楠又擦了另一半,那半邊卻不是佛面,而是一張鬼面。它與佛祖連成一體,乍一看便是半笑半怒,須發飛舞,面目兇惡,自斜上方飄來一抹濃重的陽綠,恰好終結于鬼目之中,妖異莫名。手中也從拈花成了刀叉劍戟,仿佛下一秒就要擇人而噬一樣。
這半邊的氣場也如同它所表現的一般,兇戾妖異,悍然酷烈。
薄楠嘗試着驅使了一下,嘗試驅動佛的那面,瞬間柔和的氣場便吞噬了鬼面,此後并不需要如何花費力氣,它便一直保持着這樣的氣場,甚至恍惚之間鬼的那半面都微笑了起來,不再那麽猙獰恐怖。
薄楠又嘗試着驅使鬼的那面,情況立即反轉,兇戾的氣場開始吞噬柔和慈悲,他觀察着,随即又皺了皺眉——這速度卻要比方才要慢了許多,不及剛剛轉換時那麽迅速,甚至在完全轉換完成後鬼面氣場隐隐有鎮壓不住佛面的趨勢,氣場十分不穩定。
雖然算是轉換過來了,可依舊有一角透出了佛面的氣場。
它們是一體的,可如此一來就極大的減少了鬼面的威力。
薄楠微微一想,便弄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用的這些材料除了翡翠本身氣場不分正邪外,白玉環和血玉是差不多的品質,可他後面使用的無根水和金絲檀卻是隸屬于正的一方,血玉雖然兇悍,卻也不能以一當十,導致兩者有了一些差異。
這簡單。
薄楠将玉佩翻了過來,自懷中摸出了閻羅印,照着閻羅印的刻字在它的背後刻上了極其微小的印鑒,轉而又用閻羅印沾取朱砂在上面蓋了一下,以鑒借氣,那些朱砂便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填入了那枚印鑒上,凝成了小小的紅色的一枚。
在朱砂被全然收束的那一瞬間,鬼面的氣場也實現了全然轉換。
這一件玉佩叫做‘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很适合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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