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門慘變

那年華年只有六歲,明明還是不太記事的年紀,但是發生在那天的一切卻深刻地銘刻在她的腦海裏,成為糾纏她一生的噩夢。

那是一個嚴冬。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仿佛永無止息。

華年依稀記得自從父親去了前線後,母親就惶惶不可終日,經常抱着自己坐在屋檐邊望着天空盤旋飄落的白雪,說:「華年,你的父親是靖安王,是保護昭明不受北燕侵犯的铮铮鐵骨之臣,他一定會得勝歸來……」

記憶中母親的臉龐模糊不清,只記得從她臉龐滑落的淚水就像融化的雪花,潔白中帶着凄豔,美麗而不可方物。

不懂事的華年茫然地望着母親悲痛的臉,心中隐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種預感不久之後就應驗了。

身穿異國盔甲的士兵沖進了靖安王府,殘忍地殺害了王府上下幾十口人。華年幼年記憶中那一張又一張熟悉的臉龐,最後都定格成鮮血淋漓的畫面。當殺紅眼的士兵沖到裏屋,發現了母親和她的時候,母親把她塞到一名婢女的懷中,然後以嬌弱的血肉之軀撲向了敵人的刺刀,進行最後的反抗。

婢女帶着華年在慘叫和吶喊聲中埋頭逃竄,就像被貓群圍追堵截的兩只小耗子。最後婢女把華年藏進了廚房的米缸。蓋上蓋子之前,婢女帶着驚恐的表情叮囑她:「郡主,你絕對不要出聲,好好躲起來。」

已經吓傻了的華年連點頭都忘了,怔怔地盯着流淚的婢女。

短暫的對視後,婢女阖上了米缸的蓋子,華年的世界變成了一片漆黑。吓得發抖的她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盡可能地蜷縮成一個小團。她甚至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從米缸上傳來的回聲。

也許華年躲在米缸中的時間并不長,但是她卻在這個狹窄的空間中度過了身為景華郡主的一輩子。

當光線再次從頭頂降下,刺傷她的眼睛時,新的人生開始了。

從一個千寵百愛的郡主眨眼之間變成了即将流落異國的孤女。

驚懼之中的華年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個小孩是靖安王唯一的血脈,留下她可以當成日後與昭明談判的籌碼!」強壯如山的男人提起華年的後衣領,就像拎小貓似的把她從米缸中拎了出去。

華年吓得叫不出來,只驚恐地盯着眼前可怕的男人。男人頭戴鐵盔,表情籠罩在金屬的陰影下,只能看到下巴上一圈濃密的絡腮胡,粗犷得可怕。短暫的驚愕後,華年嚎啕大哭。她的哭聲回蕩在整個淪陷的青州。

青州失守,從此昭明的這塊領土就成了北燕的郡縣。

這場戰争徹底改變了華年的命運和人生。

那名把華年藏在米缸的婢女也被抓住了。因為華年年幼,北燕決定留那婢女一命,讓她随華年一起進入北燕的皇宮,終生為質。

婢女抱着華年登上了敵軍的馬車。馬車在充斥着焦臭味的街道上穿行,華年從車簾的縫隙中窺見熊熊燃燒的火焰把天空都染成了鮮血的顏色。

從路邊、房子裏收集出來的死屍被統一堆在集市中心的空地上。

那裏曾經是青州最熱鬧繁華的地方,但是現在卻成了一個巨大的火葬場。屍體燃燒的刺鼻臭氣混在濃膩的血腥味中,差點令華年反胃嘔吐。

青州城內能逃的人早就逃了,反抗的人全都化為焦屍,還剩下一些窮苦無依的老弱病殘躲在暗處,用恐懼的眼瞳盯着徘徊在街道上的人面豺狼。

華年想起了母親的話。敵軍攻破青州城的前夕,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父親沒有回來,我們哪裏都不去……」母親執著地等待着,但卻終究沒能等到王爺的歸來,而必須勇敢地面對敵國鋒劍利戟的兵器。

華年擡起頭,問緊緊地把她抱在懷中的婢女:「我們要去哪裏?」

婢女沒有吭聲。

華年又問:「爹在哪裏?會和我們一起去麽?娘在哪裏?會和我們一起去麽?」

婢女哭得更厲害了,但是這次她終于出聲了。她把頭埋在華年的小小的頸窩中,用嘶啞的聲音答道:「王爺和王妃已經在彼岸的世界團聚了,他們的在天之靈會保佑郡主在另一個國度平安幸福。」

年幼得甚至不知道人會死的華年聽不懂婢女的話。

但是望着婢女臉上縱橫的淚水,懵懵懂懂的華年似乎明白了。

明白爹娘已經不會歸來,從此以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悲慘的過去和渺茫的未來之間。

這時的她還并不知道,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年時光,都将在那個有些遙遠的國度度過。

緩緩轉動的馬車仿佛是她的命運之輪,正向着未知的前方行進……

爆發在北燕與昭明之間的這場戰争,最後以北燕占領青州告終。失去青州以後,昭明并沒有奮起反抗,收複失地,而是選擇了妥協退讓,放棄了青州,承認青州從此變為北燕的領土。

守護青州的靖安王戰死沙場。他女兒景華郡主秋華年以人質的身份前往北燕的皇宮。從此,北燕與昭明之間終于迎來了一段來之不易的和平。

五年後的冬季,北燕皇宮,禦書院。

這裏既是天子講學的地方,也是皇親國戚的子女讀書習字的學府。

出生高貴的少年郎們聚在這裏,向大學士學習詩詞歌賦、向大将軍學習舞刀弄劍、向肱骨之臣學習治國之道……

總之,他們會在之類學會他們需要懂得的一切。

日後他們之中不少人都會成為北燕的棟梁之臣,但是現在,他們還都是十四五歲的懵懂少年而已。

冬季的陽光懶洋洋地照進學堂,大家都在低頭默默地溫習功課。十三歲的太子烏蘭宜放下墨筆,伸了一個懶腰發牢騷:「唉,真是無聊死了。天氣這麽好,怎麽就不放我們出去打打雪球呢?」

身為大學士的重點管教對象,無論學什麽,他的任務都被別人重,所以也總是第一個叫苦喊累的。他稚氣未脫的臉上神情豐富,喜怒哀樂都浮在表面上。大學士經常批評這名太子毛躁莽撞、沖動生事。

「靜,我們出去玩吧?」烏蘭宜扭頭對坐在他身後的少年說。

少年名叫烏蘭靜,比烏蘭宜年長兩歲,剛滿十五,是現在最受皇上寵愛的寧妃之子。

與太子相比,烏蘭靜的性格文靜多了。哪怕太子已經開始搖他的胳膊,他依然無動于衷,冷冷地瞥了一眼窗外的積雪說:「外面天寒地凍,有什麽好玩的?」

「太子殿下,我倒是聽說一件趣事,你想不想聽?」一個略顯粗狂的聲音突然從斜前方傳來。

說話人名叫烏蘭辰,年紀也是十五歲,是與寧妃平分秋色的蘭妃之子。他的舅舅是當朝丞相,他又是衆皇子中年紀最大的一名,大概是為了防止奪嫡,皇上早早地封了太後之子烏蘭宜為太子,以絕蘭妃的念頭。

先無論母妃們的關系怎樣,至少這三名皇子目前相處得還算融洽。就算偶爾有小打小鬧也無傷大雅。

天□玩的烏蘭宜急忙湊過去催促道:「什麽趣事?快講快講!」

這時幾乎所有人都放下手上的功課,以烏蘭宜和烏蘭辰為中心圍成了一圈。烏蘭靜倒是不為所動,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但是因為他離烏蘭宜太近,所以依舊迫不得已地身處衆少年的包圍圈之中。

烏蘭辰環顧衆人一圈,故作神秘地問:「你們有沒有去過冷宮?」

嘴快的烏蘭宜急忙說:「沒事誰去冷宮呀?那裏既陰森又冷清,是宮中鬧鬼鬧得最厲害的地方。」

「沒錯。」烏蘭辰緩緩點頭,故意把表情裝得很陰沉,說,「我聽說那裏最近又出怪事了。一個太監告訴我,他某天經過冷宮的時候,看到一抹白色的女人身影從雪地裏鑽出來,一眨眼就不見了。他追過去一看,只見雪地上留下了幾行腳印……」

沒有耐性的烏蘭宜發出疑問:「這有什麽奇怪的?」

烏蘭辰瞥了他一眼,好像有點責怪他打斷自己的話。他頓了頓,提了一口氣繼續說:「怪就怪在那不是女人的腳印,而是狐貍的腳印!」

「狐貍?」烏蘭宜雙眼發亮。

「沒錯,這次冷宮鬧的不是鬼,而是狐貍精呀!」

烏蘭辰說得煞有介事,還真唬住了不少人。衆人發出一陣唏噓。

這時只聽烏蘭靜煞風景地迸出一句:「這世上沒有鬼也沒有妖怪,有時間在這裏胡言亂語,還不如多背幾篇詩文。」

烏蘭辰氣得拍了一下桌子嚷道:「你才胡言亂語呢!哼,肯定是被吓破了膽,還強裝鎮定,誰不知道你膽子最小啊!」

烏蘭靜與烏蘭辰一文一武,性格迥異,經常發生一些小口角。

面對烏蘭辰的質疑,烏蘭靜意氣用事地而說:「我一點都不害怕。」

烏蘭辰來勁似的挑釁:「那好,既然如此,你趕去冷宮走一遭嗎?」

烏蘭靜道:「無緣無故,我去冷宮幹什麽?」

「哼,你就是不敢。」烏蘭辰投去輕蔑的目光。

「靜,我們一起去。」興奮的烏蘭宜搖了搖烏蘭靜的胳膊自告奮勇。

烏蘭靜皺眉道:「太子,你不要跟他們一起胡鬧。」說完重重嘆了一口氣,太子好奇的目光和烏蘭辰得意洋洋的表情令他不得不做出一個決定。

烏蘭靜無奈地放下墨筆,擡起下巴問:「我若證明冷宮沒有妖怪,你要怎麽樣?」事已至此,如果他不采取行動,太子肯定會被烏蘭辰拖去冷宮找妖怪。與其讓太子又被大學士責罰,他還不如主動出動,破除迷信。

烏蘭辰豪爽揚起胳膊宣布:「哈哈,那我就馱着你在地上爬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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