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青樓
04
顧圖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江夏王招攬他大半年了,這期間只是敕令他好好讀書,偶爾帶他出去游獵玩賞,甚至讓他點過一次兵。但不曾讓他陪同到……到這種地方來過。
芳林館前院的偏廂裏,顧圖與江夏王府的下人們大眼瞪小眼。江夏王已經入內去了,裏頭似乎還有三四進深深的院落;便連王景臣都跟随過去了。但他卻不行,他只能和車仆馬夫、宦官小僮呆在一處,有丫鬟上來給他們奉茶,偷眼打量他們,也着意地瞧了瞧顧圖的服色——但最後還是一言不發地離去了。
車仆大口大口地嚼着點心,道:“你那身衣裳,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龍紋。”
顧圖覺得更尴尬了,想脫衣服。
車仆又湊近來,瞅了他半天,道:“按說你好歹挂了個軍中的差使,應當有點俸祿的吧?不如今日請一回客呗?”
顧圖頗不快地說:“我沒來過此處。”
四五個人一同呆住,片刻,爆發出大笑,像是根本不相信他。
“真是個呆子。”小黃門陰陰地發了話,“空長一身腱子肉,想不到是個呆子。”
顧圖卻不屑地想,我這一身腱子肉是用來騎馬拉弓的,又不是用來做那檔子腌臜事情的。
他感到煩躁。江夏王今年才幾歲?行過冠禮了嗎?好歹是小皇帝的叔叔,臨朝宰制天下,還标榜自己是周公呢,周公會進煙柳巷子來嗎?這樣想着,衣袍上繁複的龍紋就仿佛悶熱地箍住了他的頸子,他一下子從簟席上彈了起來。
房中無聊賴的數人都望向他。熱到無法呼吸了,顧圖卻冷了臉,說了一句:“我去透透風。”便推門往外走了。
沒有人阻攔他。只小黃門頗稀罕地啧啧兩聲,“看來還是血氣方剛,耐不住嘛。”
05
芳林館在外頭看來,只是個花紅柳綠的小樓,顧圖卻沒想到就在偏廂的西邊,還有一座庭園,園中垂柳掩映着小池,也掩映着臺榭上鼓瑟吹笙的女子與酒酣耳熱的貴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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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看了一眼就無興趣,轉頭往回走,然而東南西北,芳林館的四面,竟無處不是銷魂所在,像個回環往複的迷宮令他發暈。
要是有馬就好了。
要是自己此刻能騎上一匹馬,管他什麽亭臺樓閣,一概地馳騁過去,徑奔到洛陽城外頭,都無人能管的。
他幼時在蠻夷邸生活拮據,也曾給貴人家裏養馬拉車。洛京人家,以胡人馬奴為最上乘,是可以在游宴時驕傲提及的談資;他不敢說自己是匈奴的質子,怕給匈奴人丢臉,更怕對方因此就不要他了。攢了幾年的錢,他去西市上買了一匹小馬駒,毛色是雪白裏雜了棕色的花點,被他取名叫小泥巴。他将小泥巴養得很好,然而有一年正月,被郡國邸的一名計吏瞧見了,強要了去,他就再也沒見過小泥巴了。
那計吏似乎是來自……來自上黨?真是奇哉怪也,上黨地惡,三年才上計一回,這人卻偏偏會撞上了他,還奪走了他的馬。
不過轉念一想,上黨郡離邊塞已很近了,興許小泥巴可以回到草原上去。他雖然可憐小泥巴,但指不定小泥巴還要可憐他呢。
“你是誰?”一個女子聲音忽然叫住了他。
他停下腳步,對方立刻就認出了他:“啊,是你,你是江夏王帶來的……你到此處來做什麽?”
原來正是那名給他們奉茶的丫鬟。顧圖張望四周,自己橫沖直撞,竟已走到芳林館的後廚邊來了,一股子肉香從門後飄出,勾得他動了動鼻子。
他問她:“有吃的嗎?”
06
顧圖真難得吃得這麽痛快。
後廚裏都是粗使下人,看他穿得龍姿鳳表,吃得狼吞虎咽,無不啧啧稱奇。但顧圖卻很清楚,正是自己跟着江夏王這大半年來,行止坐卧皆有講究,飲食也要守漢人的規矩,把他給憋壞了。
他卻沒想過自己這樣會不會給江夏王丢臉。
他的腦子的确是不那麽夠用。
吃飽之後,他與這裏的下人也混熟,對方甚至拿出了私釀的酒,一個勁地灌他。他心情甚好,來者不拒,直到蠟燭芯兒在他眼前都分成了三炷,他才猛然冷醒:“不成,天黑了。”
那幾人笑他:天早就黑了!
便連那個不愛笑的丫鬟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不妨事的,江夏王還沒出來呢。”
“小小年紀,真不得了啊……”廚子意味深長地感嘆。
顧圖擺了擺手,像聽懂了,又像沒聽懂,起身往外走。過兩道門也就到了後巷,自己方才花那麽久都沒找到出口,喝醉了反而就走出來了。
已入春了,然而月朗星稀,風還是涼飕飕的。他望着這夜空,會錯覺自己還身處漠北荒原,他伸出手,星星就會在冷流的縫隙裏躲閃着他,不許他輕易觸碰到。
然而那都是很小很小的時候了。孩童的記憶并不可靠,也許他并不曾真的見過漠北荒原上的星星。
他望着,望着,突然就低下頭,嘔吐了起來。
不遠處忽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顧圖?”
顧圖渾身一激靈,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便見到巷子口外的大道上,江夏王立在他那雲母車的車衡邊,似乎正準備上去的,卻又因看見了他而停住。
江夏王身後還有好幾乘其他貴人的馬車,此刻,他們都看向了顧圖。
而江夏王的臉色冷得像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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