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醒酒
07
壞了事兒了。
腦子裏這麽想着,身子卻不聽使喚,顧圖往後退縮,後背靠上了一株柳樹,忽然側過頭又是一嘔。
方才吃過的香噴噴的肉全都變成了穢物,伴着酒氣仿佛往他臉上直撲騰。那邊的貴人們已經笑開了。
“瞧那匈奴人,是吃不慣芳林館的酒食麽?”
“還不遣人将那匈奴人拖走?”
“怎會如此,在下聽聞匈奴人自幼便食畜肉,衣皮革,也聽聞匈奴的酒,比漢地更烈上百倍……”
匈奴人、匈奴人的,真是太刺耳了。他怎麽就是匈奴人了?他從三歲起就住在洛陽了,吃的是洛陽的飯,穿的是洛陽的衣裳,他除了漢文學得差點兒,哪裏又是茹毛飲血的胡虜賤種了?
這樣的想法冒出來,卻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抓緊了衣襟,吐得有些反胃了,好像當真是受不住芳林館的調味一般。他思索着,匈奴人該吃什麽?生肉嗎?他不知道啊,便在三歲之前,他也不曾吃過生肉的。
耳邊又飄過了江夏王、江夏王的,他留意去聽,卻聽見江夏王本人說了一句:“這是孤府上的騎奴,今日喝了幾杯就找不着北,讓諸位見笑了。”
冷冷清清的聲音,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旁的貴人們也都見機地收了笑,各個與江夏王道別,江夏王就像看不見顧圖一般,還與他們攀談了大半晌。直到人都散盡了,深深夜色下笙歌不絕的芳林館前只剩下一乘雲母車,江夏王還站在那車衡前,像是在思索着什麽。
顧圖望着他的背影。
月白的衫子,被風一吹,蕩出纖瘦的皺褶,像月光在上頭輕柔地碾過。墨色長發只束了一根桐木簪,大半都披落下來,又将那月光搖曳出千重影子。江夏王扶轼而立,若有所感,回頭望向了他。
卑微地站在污穢之中的他。
江夏王忽而無情地勾了勾唇,“新做的衣裳,全髒透了。”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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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圖立刻又後退了一步,直把自己都藏在了垂柳的陰影裏,才低聲地開了口:“對不住,我洗好了再還給您。”
“你知道如何洗?”江夏王眼眸中冷光離合。
“我自可以問尚衣軒的人,何況邸舍中也有洗衣的娘子——”
“不必了。”江夏王卻又道,“都送給你了,你自作打算,不必還我。”
顧圖愣愣地看向他。江夏王真是個脾氣很糟的少年人,說話也不知頭尾,叫顧圖聽不懂,琢磨不透。結果似乎還是那名車仆奉了吩咐蹩過來,拿巾帕給他稍作擦拭,未幾,又聽見江夏王揚了聲音:“走了。”
車仆連忙點頭哈腰應是,回頭将帕子往顧圖懷裏一扔。顧圖終于不那麽髒了,也敢擡頭去瞧那華麗的雲母車了,車輪在星空底下辚辚地動起來,像人間的銀河般光芒躍動。然而行了不遠,那車卻又停下,車上的人掀起車簾一角,聲音冷冷地送過來:“跟上。”
“——是。”
顧圖不明白這是什麽用意,但到底是跟了上去,與王景臣并肩。後者連忙捏着鼻子遠開他幾分。他莫名地擡手聞了聞自己,确實擦幹淨了,也沒有很重的臭味吧?
王景臣說:“胡人便是一股子騷味。”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顧圖釋然了,便坦蕩跟着雲母車走在這月光下。
09
顧圖并不是第一回來江夏王府。
跨進了府門,他便想去找下人的耳房,然而江夏王卻不知跟管事的劉長祿吩咐了什麽,後者等殿下走了,就從鼻子裏哼哼出兩聲,對顧圖說:“你跟我來。”
接着便是在偌大的府邸中七繞八繞,最後繞到了一座比芳林館還大的後苑,依着假山湖水邊栽了一排風雅的竹林,再繞過去,竹林後竟然藏了一汪小小的溫泉。
劉長祿将澡豆澡巾并換洗衣衫都擱在了溫泉旁的青石上,便離開了。顧圖只怔了一會兒,便即想到身上的衣衫是最金貴的,七手八腳脫下來疊好了,才敢伸足去試那溫泉。
自己今日,終究是做錯了。
他想。
江夏王那麽矜貴好潔,自己竟弄髒了他賜下的衣裳。也不知到日後會不會懲罰他,或者就此将他扔了,他依然只能做個朝不保夕人人輕賤的蠻子。
溫泉水汩汩地擁上來,與那蒙蒙水霧一同将他柔軟包圍。恍惚之間他終于卸下了防備,一個撲通跳了進去。
耳邊突然滑過唐突的“撲哧”一笑。顧圖着了惱,然而溫泉水熱氣騰騰,實在比十壇老酒還要上頭,他腳底踩到的鵝卵石一打滑,又險些要沉進去——
一只秀氣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頭發把他從水中提了起來,他猛地咳嗽出聲,才将将張開迷茫的眼睛望向岸上的人。
那只秀氣的手仍未松開顧圖,甚至加重了氣力而露出青白骨節,逼迫顧圖仰起頭來。
顧圖便從這只手看到那同樣是暗繡銀龍的袍袖,看到高高衣領下滾動的喉結,看到江夏王那一雙尚且藏不住銳氣的眼。
江夏王顧晚書蹲在溫泉池邊,盯了他許久,才移開目光,淡淡地道:“聽聞你今日在芳林館,也很是快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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