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無知
19
顧圖看着江夏王那漆黑的眼底,知道他是認真的。于是顧圖咬了咬牙,雙膝一折,便直挺挺地跪下了。
江夏王俯視着他,他的目光正前方是江夏王衣帶上那一枚象征着王侯貴胄的山玄玉,搖曳着幽青的光。華貴的衣料底下,那一具年輕的身體仿佛也在騰騰竄着熱氣,然而他掃在顧圖身上的目光卻是冷的,冷熱交激令顧圖幾乎無法思考。然則他相信自己沒做錯什麽,總不能給恩主送禮還會得罪對方吧?江夏王大約只是忍受不了他平視自己,畢竟還是個高傲的少年。
被這高傲的少年這樣下望,顧圖心中竟生出一種臣服的貪欲,甚且希望他再說點兒什麽,抑或做點兒什麽——奇怪,到底是什麽呢?
江夏王看他半晌,忽然轉身,徑去那矮幾前,一掀衣襟坐下了。顧圖愣了一愣,卻見對方執起了筆,拿過一冊文書,竟開始批閱起來。
顧圖簡直不敢置信,江夏王竟然把他撂在這冰冷的地心,自己開始工作了!
他是來送禮的,不是來認罪的,憑什麽要罰跪!
他腦子裏嗡嗡然,轉了一萬遍大逆不道的念頭,終于決定站起身時,門卻被人敲響,當即又吓得他乖乖跪了回去。
江夏王清了清嗓子,“誰?”
“殿下還未睡麽?”脆生生的童子聲音,是江夏王身邊的書童吹笙,“小的來送梨湯,給殿下潤潤肺。”
“放在門口吧。”
“是。”
一陣窸窣聲響,似乎是吹笙放下了杯盤,走得遠了。江夏王頭也不擡地道了句:“端進來。”
顧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門口,确定此間沒有第三個人了,殿下确實是在對他說話。
雖然不情不願,但到底是可以站起來了,他揉了揉雙膝,出門去将那膳盤小心端入來,梨湯裏還擱了紅棗,冒着溫潤的熱氣。他思量着,莫非殿下上回的風寒還沒有好?便聽見江夏王又咳嗽了起來,像是回應着他的所想。
江夏王咳嗽的時候,将身上大氅的衣襟攬得更緊了些,一盞孤燈照着他蒼白的臉,他眨了眨眼,那垂落的眼睫便籠下一層陰影。就這一刻,顧圖感覺他離自己又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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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圖在書案邊放好了膳盤,江夏王終于擱了筆,揉了揉額角。掀眼看見他,疲倦的神色裏帶上似有若無的笑:“知道錯了麽?”
“知道。”顧圖沒好氣地回答,“我錯在生了好心,要給殿下送衣裳。”
江夏王卻仍是笑吟吟的,“不對。你錯在拿邸舍庫房裏的舊衣裳來讨好孤。”
顧圖呆住,全然沒想到江夏王不高興之處是在這裏。“那、那我還能怎的,去大漠上給您打一只狐貍來,現扒了皮送您?”
江夏王攬着衣襟掩着口,像還嗅了一嗅,團團簇簇的絨毛貼着臉,像草原上吹一吹就會散掉的蒲公英。“不過孤還算喜歡。”他的眼中亮晶晶地。
這是找茬吧,這真的就是在找茬吧?顧圖想。
也許自己是做錯了,但卻不是錯在這裏,而是錯在……錯在說了那句,“只是如此”。
夜中的涼意深濃地侵襲上來,江夏王将自己團在厚實的大氅中湊近了瞧他,像很好奇他的神情。他不自在地避開些,江夏王又突然咳嗽起來。
顧圖:……
江夏王聲音輕了下去:“咳咳……喂我。”
“什麽?”顧圖其實聽清了,只是沒料及,江夏王卻好整以暇地等着,甚至又抽出了一冊簡書。顧圖只得端起那小小的白瓷湯碗,輕輕吹了吹,将勺子遞了出去。
江夏王看也不看他一眼,張口抿住了勺兒,小貓舔水般小口小口地飲了。其實他只要不說話,看着倒是很乖巧,會給人一種很好欺負的錯覺。顧圖想,或許正是這副美麗皮囊欺騙了自己,叫自己奓了膽子一次次試探進來,直到被這只賊貓給抓住了辮子。
抓住了什麽辮子,他卻又想不明白。只是這深夜裏飄蕩着令人筋酥骨軟的香味,他低着頭,一勺接一勺地給江夏王喂了過去,直到湯碗見了底,他甚至感到了一絲可惜。
喝完梨湯,江夏王确實不怎麽咳嗽了。這一冊奏報,他看得格外久了一些,顧圖偷偷換了個盤膝的姿勢,伸長脖子去瞧,只見到什麽“先帝”、什麽“太後”的字樣,料想又是和新帝登基有關的事。
“顧圖。”江夏王忽然淡淡地開了口,“你見過先帝麽?”
顧圖想了想,“見是見過的,每年的元會儀上,我站在長長隊列中間,隔着遠遠的距離,能瞧上一眼,只是瞧不清楚。”
“他是孤的兄長。”江夏王說着,将那冊文書往矮幾後頭一扔,自己也懶洋洋地倚靠了過去,“是個仁慈的好人,所以他死得早。”
這話顧圖不敢接。
“很小的時候孤就沒了母親,宮中險惡,總賴太子——就是先帝,來救孤。”江夏王歪着身子,眼神也不知落在了何處,空蕩蕩的,“他會護着吓得半死的孤,把那些下毒暗刺的人都找出來,再讓娴熟的文吏寫成章奏,直接上呈天聽。每回他都能處理得很妥善,父皇母後都表揚他,臣工們也都盛贊他,我就想這有什麽了不起的,明明差點被害死的人是我,為什麽沒有人來關心我?”
他的口吻變了,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顧圖說:“但他到底是救了您,若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您,也就……沒有今日的我了。所以我……感激他。”
江夏王的目光慢慢滑向他,半晌,笑了,“你這蠻子,真是狡猾。”
他一邊笑,一邊還閉了眼,像是真的倦了,連拉着衣襟的手也松開,火紅的大氅下是素色的衣衫,更底下便是起伏的呼吸心跳。他的手腕骨節纖細,指甲像磨過的玉,但顧圖知道那手的力量有多大。為什麽殿下不喜歡騎射呢?他應當很擅長的。
“跪得疼不疼?”江夏王忽然問。
“……疼。”
在兩種回答之中,顧圖選擇了更軟弱的一種,想知道江夏王會不會有所反應。
江夏王閉着眼睛笑起來,伸手便去摸他的膝蓋,“好,好,給你揉揉。”
兩人本就靠得極近了,江夏王的手當先碰到的卻是顧圖的胸,他怔了一怔,睜開眼睛,俄而不留戀地往下,當真給顧圖揉起了膝蓋。
這明明是顧圖消受不起的恩典,但他不想說,不想破壞江夏王這難得的興致,所以就觍着臉任他揉搓。
膝蓋彎兒,不尴不尬的位置,心照不宣的距離。江夏王既不往前也不後退,像已經拿定了他一般,操控全局的人總是更冷酷一些。顧圖覺得熱。将衣襟敞開了,又将褲腿往上卷,江夏王任他做着這些下裏巴人的動作,好像看穿了他的那些小心思,慢慢地,将手收了回去。
顧圖又覺得自己真是不要臉。
江夏王正盯着他瞧,盯的是哪裏他卻不知道。也許是胸吧,他想,就這兩塊胸肌他還是頗自豪的。他低頭,江夏王身上披的大氅邊角落在地面,遮掩了兩個人的下身。
憋得冒熱氣的大氅底下,一只腳忽然往他大腿內側探了探——不,是踩了一踩。
顧圖猛地喘了一聲,下意識要後退,那腳卻繞過了要害的地方,像是往他屁股底下戳去。他趕緊坐穩了,擡頭,卻見殿下坐沒坐相,笑得彎了眼睛,道:“方才罰你跪的時候,你發什麽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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