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夜襲

32

牛車在山谷底開道的聲音緩慢而滞重,伴随着終于落下的隆隆悶雷,卷起疲倦的泥濘。

一輛又一輛的牛車,馱的竟是滿當當的糧草。後頭跟着銜枚的馬,棄馬步行的兵士行列中間,有數架沉默的兵車。

王景臣在樹下盯着那長長的隊伍,直到它的首尾都入了谷中,便聽見身邊的投石樁緩慢升起,晃動的陰影如擇人而噬的惡鬼。兵士們壓低聲音四處奔走,驚動林梢的烏鴉振振飛向夜空。他望向身邊的顧圖,彼一身紅衣黑甲,長發束在冷銅盔中,面容英氣而冷峻,一雙眼睛裏冒着狼一樣潛伏的冷光,竟好像很興奮。

大雨瓢潑而下的剎那,數十巨大石塊也轟然投出,頓時震出山崩地裂般的巨響!狂風暴雨呼嘯過高山林木,山谷下斷斷續續響起不明就裏的慘呼聲,顧圖猛一揮手,埋伏已久、幾乎都要等膩了的士兵們便揚着長刀,大叫着如潮水般湧下山坡——

“西昌侯,會在那兵車中麽?”王景臣問。

他是個文臣,自然不用沖鋒陷陣,但顧圖卻也沒有動,這讓他有些意外。

顧圖說:“殺光了才知道。”

話中的寒意讓王景臣不由得後退了一步。顧圖卻皺了眉頭,往山後走去。

有什麽東西不太對勁。

那麽多車的糧草,全都孤注一擲地走了這山底夜路,西昌侯當真有這麽蠢麽?

“将軍!”後方的士兵氣喘籲籲從山的另一頭奔來,“在、在那邊半山腰的小路上,發現了西昌侯!”

顧圖眸光一凜,問清位置和對方人數後,迅速調來數百精兵,又對王景臣沉聲道:“王監軍,此處善後都交給你了。若我天亮未歸,請你增派援兵。”

“我省得。”王景臣匆促點頭,又忍不住問,“你要親自去?”

顧圖望了一眼他背後的山谷,微微一哂,“此處只剩甕中捉鼈,手到擒來。但若是讓西昌侯逃走,我們即使有功,也要變成罪過了。”

王景臣道:“若陳監軍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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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聽你的。”顧圖緊了緊甲衣上的綁帶,一邊不回頭地擺了擺手,矯健的身姿幾個縱躍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33

這雲雨峽的半山腰,竟當真有一條顧圖之前都未發現的小路。

顧圖與兵士們屏息候在路前方,聽着那搖搖的車聲與淅淅瀝瀝的雨聲。四周愈加地寂靜,對面的山坡被雨水沖洗,暗黑的砂土随着泥濘滾落在道路上。坡上狂風陣陣,宛如鬼嘯猿啼。

終于,視野裏出現了西昌侯的人影。

那是一乘小小的輕辇,只由兩名辇夫扛着,旁邊随行了不少的侍衛和下人。辇上的人抓緊了險些被風雨掀翻的車欄,顧圖幾乎能看見他衣袖上髒污的龍紋和那青筋畢露的蒼老的手。

看來西昌侯是真的要亡命天涯了。

那兩名辇夫行到顧圖的視野下方,道路被山石泥土堵住了。侍衛躬身與西昌侯說了什麽,西昌侯便顫巍巍從辇中走出,似乎是打算步行繞過去。

顧圖擡起的手猛然落下,旁邊兵士拉滿的弓弦驟然繃出,唰唰亂射數箭,西昌侯身邊的人便倒了一片!西昌侯大吃一驚,與衆人四散逃竄,各個躲到了巨石背後,夜雨中眸光恐懼地顫抖。

顧圖長身而立,一聲狼嘯,拔劍沖下!親兵們也都鬥志昂揚,抓住了西昌侯便是一輩子榮華富貴,而眼前不過是一群老弱殘兵,何足懼耳?

精絕長劍被雨水沖過,刺入阻擋之人的胸膛,鮮血便噴上顧圖的臉。他甚至舔了舔嘴角,很享受此刻喋血的快感。

也許洛陽人說得本沒有錯,匈奴人生來就不受文教,兇暴如狼,不管平日裏裝得多麽乖巧,一旦聞到了鮮血的氣味就會原形畢露。

他一把攥住了西昌侯的領子,将他從藏身的大樹之後拖拽了出來。原來西昌侯只是個如此瘦弱的老人,雞皮鶴發,眼神渾濁。顧圖将他往泥濘裏一丢,這狹窄的坑道上,本就不多的西昌侯黨羽已被絞殺得七零八落,顧圖的親兵們漸漸朝這裏圍攏過來。

就在此時,一根羽箭破空的聲響,夾在淩亂的風雨聲中,細微得幾乎聽不見。

鋒利的箭镞猝然刺入顧圖的大腿,竟迫得顧圖往前跌了一步。他震驚回望,鋪天蓋地的箭矢竟如蝗雨般從那對面山坡上飛落!

顧圖再沒有料到會中了西昌侯的計中計,将手底下的老人猛力往車辇上一摔,大怒道:“好個奸賊!”

西昌侯一邊咳嗽着,一邊泛出不合時宜的冷笑,“我若不以身試險,又怎麽能騙得将軍親來?”

只這兩句話的功夫,顧圖身邊的兵士已被射殺大半。顧圖鉗着西昌侯的脖子将他擋在自己身前,那山坡密林中的人竟也毫不顧忌,仍舊箭如雨下!

西昌侯拼命地掙紮着,被鉗制的喉嚨中發出幹嘔一般辨不清字句的叫喚聲。三兩支箭射中了顧圖的身軀,但更多的,則是将他們的主君西昌侯紮成了刺猬。

鮮血混着雨水,西昌侯渾身都髒兮兮的,凸出的眼球滲着血,不知望向何方,“顧晚書,黃口小兒……竟敢害我……”

聽他提起了江夏王的名諱,顧圖不由得冷冷地道:“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西昌侯冷笑一聲,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當今天子,得位不正,傀儡架子而已……你這蠻子,攪進我朝家事,又何苦來哉?呵,呵,”他悚然笑了兩聲,聲音漸漸涼了下去,“不過你也回不去了……”

話聲甫落,他的腦袋便一折,倒了下去。竟是氣絕了。

顧圖擡頭望向密林外的天空。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大雨如千萬根針刺入他衣衫——也或許并不是雨腳,而是真正的箭矢。天明,很快就天明了。

只要熬到天明,王景臣發現異樣,就會派來援兵。

他将西昌侯的屍體扔到一邊,黑黢黢的山林之中,仍不知藏匿了多少拉滿弓弦的敵人。他沾滿鮮血的手握緊了大腿上的箭,一咬牙,便猛地拔了出來。

他還不能死。

“你領中路,與西昌侯主力交戰,必須給孤拿個大捷回來,明白嗎?”

“你心中應當清楚,殿下能将你捧上青雲,自然也能讓你摔下地獄。”

說他回不去?他偏要回去。

34

破曉時分,有杜鵑的啼鳴将雲雨朦胧的山谷喚醒。

王景臣已在清點戰場,陳宗直在一旁裝模作樣地巡視。

此次戰果不錯,然而那幾架兵車之中,确乎沒有西昌侯的人影。王景臣皺着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身後,顧圖離去的地方。

終于,他将簿書往親兵手上一丢,道:“陳都尉,該派兵去尋一尋将軍了!”

他沒有叫陳監軍,而是叫陳都尉,讓陳宗直頗是受用。然而後者掏了掏耳朵,卻道:“顧将軍想獨占西昌侯的人頭,我此時過去,不是壞他的好事兒麽?”

王景臣憂慮地道:“然而将軍吩咐過,若他天明未歸……”

“王舍人。”陳宗直拖長了聲音,“你為何如此關心将軍?是殿下吩咐你照看他的麽?但你想想啊,眼下大家夥兒剛打了一場硬仗,都很累了,只等着分獎賞了,而你又是個文臣,說要去救援,誰聽你的?将軍帶走的乃是營中精銳,若連他們都搞不定,那我們豈不是更加搞不定?依我看,不如先傳捷報到洛陽,領了賞再說。”

王景臣怒道:“你這是虛報!将軍走之前說了,由我來調度全軍——”

“那你自己領兵去啊。”陳宗直抱胸而立,譏诮地道。

對方到底是太皇太後的人,哪裏會管顧圖的死活。王景臣心中明白得很,但又奈何他不得,焦躁地原地走了幾步,卻聽見不遠處山林躁動,正在休息的兵士們連武器都來不及拿,就被沖上山來的敵兵刺中!

陳宗直吓得立馬揮出了刀:“怎、怎麽回事?!”

然而只片刻之間,殘餘的敵兵已全數沖擊而來,抱定了最後一擊的覺悟,往清晨冰冷的雨水裏濺上了滾燙的鮮血。王景臣立刻拿過長劍,厲聲:“中計了!昨夜的那些,根本不是西昌侯的主力——”

35

顧圖的眼皮上沾了血,凝固了,睜開眼的時候,便帶得一陣疼痛。

半是血紅的視阈裏,是搖搖晃晃的樹木,往他身上滴着水。書上說高樹多悲風,在這冷漠的春日清晨,卻讓他給體會到了。

身上似乎已全是窟窿,紛紛汩汩地往外冒血,像要把他這寡淡人生的記憶也全都帶走。這大半年的,真像一場夢啊,若是沒有遇見江夏王,自己不會加官進爵,也不會征戰沙場,更不會到今日,死在這個荒郊野嶺。

這地方叫什麽來着?雲雨峽……雲雨峽,說不定,便是襄王遇到了神女的地方。四面氤氲的血霧都染上了旖旎的色澤,他想起了江夏王那若有情若無情的美麗臉容。

他閉了閉眼,複睜開,手撐着一旁粗粝的尖石,便慢慢地坐了起來。環顧四周,慢慢記起自己方才是在絕望的沖殺之中滾落了一處山崖,在樹枝之間剮蹭了無數道,最後落在了這個泥坑裏的。

那柄沉默的銀亮長劍正躺在他手邊,劍刃上的血早已被雨水沖洗淨了。他抓過來,便拄着這劍緩緩地站起了身。

上坡後不遠,便是西昌侯與許多将士的屍體。方才埋伏兩邊的西昌侯兵士們似乎已不在此處,最有可能的,乃是往山上去拔營了。

但西昌侯已死,他們再是沖鋒陷陣,又為了誰呢?——西昌侯明知自己會死,那就算神機妙算,最好也不過魚死網破,又有何益?

要麽,這個死人,根本就不是西昌侯;要麽,西昌侯自己也不過是個傀儡架子,他的背後,還有別人。

顧圖咬緊牙關,攥住那死去老人的衣領子,像拖一塊破布似地緩慢拖動他往山上走。

這西昌侯究竟是不是真的西昌侯,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36

當顧圖渾身是血地站上了山頭,陳宗直以為自己眼睛花了。

可是他縱然甲衣褴褛,遍體鱗傷,大腿和腰腹上都是血窟窿,連眼皮子都糊了血,但他那昂藏身軀到底是站得筆直,在殺紅了眼的亂軍陣前,他一手舉劍,另一手将一具屍體往前一抛,聲音沉沉如悶鼓,炸響在所有人耳邊:“叛軍聽令!賊首西昌侯顧勉,已伏誅本将劍下,還有不想死的,就給本将放下武器!”

王景臣震驚地擡起頭來。

山間的陣雨已漸漸停歇,顧圖手中的長劍耀映着水與血的清光,也耀映着他臉上桀骜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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