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班師

37

三月內,一連三道軍報加急傳入洛陽。

第一道是都尉陳宗直發來的,說一萬精兵埋伏雲雨峽,絞殺西昌侯主力兩萬,繳獲糧草辎重無算,平叛可謂是大功告捷。

第二道是江夏王府的舍人王景臣發來的,說西昌侯間道逃竄,有賴中軍将軍顧圖冷眼識破,一舉擊殺,叛軍雖然人多,但群龍無首,很快便倒戈投降。

第三道姍姍來遲,才是那顧将軍本人發來。說西昌侯的人頭已在路上,由兩位監軍快馬加鞭護送回洛,以彰聖德;至于自己,還有些善後的事情要做,或許會慢上幾日。

說是幾日,其實騎馬與乘車的速度相去甚遠,當顧圖真的回到洛陽,西昌侯的人頭已經在城門樓上挂了大半個月了。

顧圖養了一路的傷,到入城時,總算能好好地騎在馬上,不叫人看出端倪。他仰起頭,歸來已是初夏了,漫天煙絮都飄盡,風日晴暖溫柔,江夏王抱着小皇帝坐在绫羅大傘下,俊秀的臉龐無表情地下望着他,那雙深冷的眼眸裏像因他的歸來而亮了幽微的光。

離開這麽久了,他會不會想我?

若我當真死在外面,他會不會惋惜?

顧圖知道這種想法很卑劣,但他卻忍不住。即使隔了太遠距離,他實際看不清楚那人的眉眼,但自己拼了一身傷疤,用盡了所有劫後餘生的氣力,總也該得到一點回報吧?

入宮,領賞,謝恩。顧圖進爵一級,都尉的封號升了将軍,還賞賜了黃金萬兩,并一區京中的宅邸。富貴來得太突然,砸得顧圖耳鳴眼暈,只能唯唯諾諾。太皇太後不住口誇贊他有勇有謀,敢作敢當,王景臣和陳宗直在一旁溜須拍馬,連慣常瞧他不起的幾名老臣也捋着胡須說他後生可畏。在這一刻,沒有人提到他是個匈奴人的事實。

而江夏王坐在太皇太後下首,懷抱着永安宮中養的白貓,就和他抱着小皇帝時一樣,動作輕柔,表情淡漠。嘈雜的人語中,他是不出聲的那一個,但顧圖偶爾與他目光交彙上了,他卻會笑。

這不可說的笑意又讓顧圖得意忘形,想,殿下一定是念着他的,見他錦衣凱旋,旌旗招展,一定是高興的,只是不肯當面說出來。

殿下是真的很孩子氣。

38

太皇太後在華林園中設宴給顧圖慶功。顧圖從未體會過如此衆星捧月的感覺,一時傷口不疼了,身體不累了,高官重臣們的敬酒來者不拒,連一貫擡着下巴看人的高門女子也都屢屢朝他遞來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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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笑的人們翻來覆去便是問他這幾個問題:“你是匈奴人,那你為何姓顧?”“你會說匈奴話麽,說一句讓我們見識見識?”“漠北荒原,是什麽樣子的?”

問到後來,顧圖的興奮勁兒也漸漸過去了。觥籌交錯之中,面前華服盛裝的人們像一道高高的牆,狀似友好地笑着,提醒着他他是個匈奴人的事實。因為他是匈奴人,所以他會惹來好奇;因為他是匈奴人,所以他只會惹來好奇。

酒氣上了頭,大腿的箭傷隐隐地發癢。軍醫說了必須禁酒的,但他還能怎麽辦,這是太皇太後禦賜的佳釀。他尋個由頭回到自己席上坐下,又倒了幾大杯水咕咚咚地喝了,不遠處有宮女盯着他那滾動的喉結,待他望過去了,對方卻又掩帕嗤笑,好像他連喝水的姿勢都是一股蠻風。

他想自己莫非是腦門上寫了匈奴二字?他用了漢人的姓氏,讀着漢人的書,給漢人皇帝出生入死。過去在洛陽的街巷裏游手好閑,被人“蠻子”、“蠻子”地罵,自己尚會嘻嘻哈哈地應;如今沒有人這樣直接地罵他了,他反而無處不認識到自己不過是個低三下四的真正的蠻子。

陳宗直端着酒盞過來,笑着朝他作了個揖,“顧将軍凱旋回京,我等無不歡欣雀躍啊!我們也算是一個戰壕裏滾過的了,往後還要請顧将軍多多擔待!”說着便将酒盞舉起,要與顧圖碰杯。

顧圖看見他就腦仁兒疼,連帶傷口都要發作。當時若不是這位陳都尉自作主張不肯來援,他又何必要一個人把西昌侯的屍體翻山越嶺地拖回戰場?然而陳宗直選了個好時候,太皇太後此刻正在侍婢攙扶之下站起身來,溫和地環顧四周,似乎是要先離席了。

顧圖沒奈何,只能拿起案上酒盞站起了身。正要說幾句場面話時,舉盞的手卻被另一只修長的手優雅地按了下來,“陳都尉說歡欣雀躍,可是認真的?”

顧圖一愣,江夏王竟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側。

回京之後,這是第一回距他如此之近。有些酒氣,不知是誰的,彌漫在兩人的身周。江夏王卻是笑看着陳宗直,玉樹臨風,胸有成竹似的。

陳宗直呆了一呆,“自、自然是認真的!”

江夏王笑道:“可你這敬酒便不太認真。孤看,主将平安是一喜,恩賞周遍是一喜,未來飛黃騰達,又是一喜。陳都尉,你至少要先飲三杯。”

顧圖這回不會看錯了。江夏王的眼底有揶揄的冷笑,毫無顧忌地探出來,使那張慣常藏住了年齡的臉都泛起少年人惡意的光彩。

陳宗直窘迫萬分,但又騎虎難下,只得道:“是,是,我先飲三杯,先飲三杯!”便由着一旁宮人給他添酒,埋頭猛喝,竟真的喝了三杯,“現在,顧将軍肯賞臉與我幹杯了麽?”

“陳都尉也太不體貼了。”江夏王一邊笑眯眯地說着,一邊從吹笙手中接過一只剔透的琉璃壺,壺腹中的液體清澈透明,不知是何物,“顧将軍身有外傷,飲不得酒,陳都尉莫非不知?”

陳宗直心中叫苦,這顧将軍方才明明該喝的不該喝的都喝了,為何到他敬酒時就要推三阻四?偏顧将軍自己還不出聲——陳宗直朝顧圖望過去,後者表情陰晴不定,與江夏王之間,有一分微妙而平靜的距離。

“啊,是,瞧我這記性!那顧将軍随意,随意,以茶代酒,以茶代酒嘛!”陳宗直打着哈哈,只想開溜,江夏王卻無辜地睜大了眼睛,語氣像個不解事的孩子:“陳都尉竟都不記得了麽?雲雨峽一戰,明明是陳都尉不聽號令,不從救援,才害孤的顧将軍受了這麽重的傷的。”

39

顧圖倒抽了一口涼氣。

不遠處,正要離開的太皇太後果然駐了足,微微蹙眉地望了過來。

陳宗直終于認識到事情并不簡單。自己回京已大半月,憑此次軍功也耀武揚威了大半月,沒料到竟還有秋後算賬的時候。但想太皇太後就在自己身後,難道江夏王還能生吞活剝了自己不成?于是他賠着笑臉,梗着脖子,将聲音擡高了幾分:“殿下這可是冤枉人了,當時顧将軍有吩咐,他不在時,軍中調度,都聽王舍人的。沒有我說話的份兒啊。”

“孤瞧你是喝多了,不太清醒了。這一杯水,原是想讓顧将軍以茶代酒的,眼下看來,不如給陳都尉吧。”

原來那琉璃壺中裝的只是冷水。江夏王慢悠悠地斟出一杯,抵着壺口杯沿的手指修長而矜持,就如他含笑的唇角。

這像是在幫陳宗直找臺階下,于是陳宗直忙道:“好,好,我來喝,我來喝!”

一邊說着,一邊伸手去接江夏王手中的水。在碰觸到那手的一剎那,江夏王卻驀地變了臉色:“誰準你碰孤的?!”“嘩啦”一聲,一整杯的冷水便朝陳宗直兜頭潑下!

陳宗直雙膝一折,便立刻跪倒在地。

太皇太後突然往這邊走了幾步,臉色鐵青。

顧圖下意識地去拉江夏王的衣袖,想從他手中把杯盞奪過來。誰知後者将耳杯一扔,又拿過那一只琉璃壺,微微傾斜了壺身,冷水便淋淋漓漓地往陳宗直頭臉上澆下。

“現在,清醒了麽?”

一邊澆,一邊還曼聲地問。

陳宗直咬着後槽牙,濕漉漉的頭發淩亂地貼在臉上,聲音冷得顫抖:“末将,清醒了。”

江夏王将琉璃壺寥落地一扔。“清醒了就去找廷尉,自己領罰。”

陳宗直屈辱地叩了幾個頭,便踉踉跄跄地走了。顧圖膽戰心驚地看着一地狼藉,只覺射向自己身上的審視的目光又多了一些。

不知為何,這洛陽城中的人言人語,好像比戰場上的陰謀陽謀,都要來得險惡似的。

他沒有江夏王這種踐踏萬物的本事。

張太後最終沒有再走上前來。她望了他們半晌,便自行離去了,這讓在場的貴人們更加摸不透,這一場拉鋸戰,究竟誰勝誰負。

唯獨江夏王像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裏,回頭對顧圖冷冷地道:“你的軍醫是誰,沒說過不讓你喝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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