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療傷
40
顧圖硬着頭皮回答:“太皇太後金口玉言,臣不好違背。好在傷口已養過一段時日,只要不勞神動骨……”
奇怪,自己為何要說這麽多廢話,好像殿下願意聽似的。他擡起眼,江夏王神色不定,目光上下逡巡過他的身軀,讓他不自覺又掩了下衣襟。今日穿的寬袍大袖的朝服,理當能遮住所有的傷,只是飲酒之後,結痂的地方都開始作痛,仿佛又要狠心揭開了一般。
江夏王淡淡地道:“受不了就回去躺着,沒事兒湊什麽熱鬧。”
是一如既往居高臨下的語氣,但到底含了幾分關懷之意,令顧圖有些窩心。說到底,自己為什麽要這樣豁出命去?還不是因為殿下吩咐在先。
“殿下許臣以前途,臣報殿下以性命。”他低聲說道。
就算這人讓王景臣來刺探自己,那也是理所應當。自己是個來路不明的匈奴人,雖然讨了殿下的好,但朝中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殿下自然不能不謹慎。而他,他望着江夏王那英挺中猶帶着稚氣的側臉,不知自己除了豁出性命以外,還有什麽法子,可以讓殿下更多信任自己一些。
江夏王好像對他這句回應很意外,看向他時,眼神略微地深了。像在追問他什麽,卻沒有聲音,寥寥落落的華林園中晚香浮動,笙歌已将盡了,賓客也都要離席。盛筵終究要散去,再醇美的酒也總有飲幹的時候。
“好好養傷。”江夏王的聲音啞了幾分。俄而,就像一刻也停留不住,轉身便走了。
顧圖沒來由有些惆悵。
41
這一晚回到蠻夷邸,洗過了澡,傷口便無法無天地發作起來。顧圖脫了衣裳對着銅鏡細數,其餘小傷就不說了,要命的箭傷則分別在後頸、後腰和大腿,刮皮帶肉地疼。他從自己的破爛箱子裏翻出來金瘡藥膏,并一些亂七八糟的紗布線頭,想着軍醫的手法便要自力更生起來。
魏晃提着一壺酒來找他,被他吓了一跳:“你你你怎麽不穿衣服?”
顧圖盤腿坐在床上,伸手去夠後腰,龇牙咧嘴的,“我在擦藥。”
魏晃走入來,又關上了門,目光從他那一身帶了傷疤的肌肉上掠過,道:“聽聞今夜華林宴上,江夏王為了你,不惜跟太皇太後都撕破了臉皮?”
真是好事不出門。顧圖想了想道:“陳宗直不是好人,興許殿下早就想整治他了,借個由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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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魏晃在他床邊大咧咧地坐下,“樹大招風啊哥哥。依我看,這江夏王是鐵了心,要将你綁在他的船上——”
“要喝酒就滾出去。”顧圖沒好氣地道。
“怎麽今日這麽沖?”魏晃只得收了酒壺,稀奇地看向他,“莫非在宮中吃了癟了?”
那也不能算是吃癟。顧圖不知如何形容,但魏晃大約是能理解的,那是種……身處其中,卻仍為異類的距離感,自己配不上那華美的筵,觥籌交錯也都是隔了一重的夢景。
顧圖最終沒有說,只是将金瘡藥扔給魏晃,道:“幫我上藥吧,後頭有兩處。”
說着他便趴下,魏晃取來一盞豆燈擱在床頭,才細細瞧見他後頸與後腰上那兩處重傷,前者險中要害,後者深可見骨,此刻連皮肉都翻了出來。魏晃啧啧稱奇,抹了金瘡藥給他慢慢塗上,“你為了那些漢人,也真可算是出生入死了。”
“過去沒打過,以後就有經驗了。”顧圖說。
“你還想再出征呢?”魏晃道,“東廂那個姓康的小娘,每日裏都在為你燒香,生怕你回不來了。”
那姓康的小娘是粟特商人的女兒,随父親來做買賣,暫歇腳在蠻夷邸的。長得挺嬌俏,性情也可愛,常喜歡與顧圖聊些有的沒的;不過據說到秋天又要走了。
他埋了腦袋,悶悶地道:“我這輩子也不能離開洛陽城的。”
“話不必說得這麽絕。”魏晃道,“譬如說我吧,待我哥哥——我親哥哥當上了龜茲王,派他的兒子入朝,興許就能把我換下了。那我都能回去,你自然也能回去。我聽聞匈奴單于年紀大了,如今左賢王最有聲望,偏偏左賢王又沒有兒子……”
“可左賢王的侄兒又不止我一個。單我入洛的時候,我爹媽已生了三個兒子了。”
所以他們才一點兒也不心疼,就那樣将三歲的他丢在了洛陽蠻夷邸。
顧圖還記得那是在早春時節,年幼的他與父母跟随着單于、諸王一同參與了元日的大典,拜見了漢人的皇帝,洛陽城裏的一切對他這個小胡兒來說都那麽新鮮可喜。他只是伴着邸舍外的賣花聲睡了個甜甜美美的午覺,一覺醒來,父母卻不見了。
他們只給他留下了一個不知是匈奴人還是月氏人的傅母,那傅母拉着他說,我的小孤塗呀,大漠裏風沙漫天有什麽可待,比不得洛陽城花團錦簇的。你再長大一些,就知道大王他們都是為了你好啦。
“但如今匈奴諸小王,哪一個比得上你?”魏晃理所當然的話語打斷了顧圖的思緒,“你是在朝廷裏歷練過的,有江夏王給你撐腰,往後回了王庭,你便是響當當的角色。”
這話,卻和王景臣在雲雨峽說的話十分相似。甚至顧圖都要模模糊糊地想,也許自己內心的深深深處,的确是想家的吧。
京中邸舍不過是天下的過客歇腳的地方,而他也不過是這片中原上的陌生過客。
“我們也都知道啦,皇上賞了你一座大宅子。”魏晃裝模作樣地嘆口氣,“往後你就跟我們不一樣啦,顧将軍!早知道江夏王這麽好說話,我也去了,說不定也能給我個一官半職……”
“你說話謹慎一些。”顧圖卻道,“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殿下給的,不能給他多添麻煩。”
魏晃啧了一聲,“不過一個漢人小子,手握權柄,就讓你這麽俯首帖耳。”
手握權柄,還不夠麽?顧圖沒有反駁他,只是想起了江夏王的臉。他俯首帖耳也不盡然是因為對方身居上位,他想。也許自己只是希望那個乖戾的少年能更開心一些。
“你知道嗎?”他的聲音輕輕的,“我從沒見他真正地笑過。”
“什麽?”魏晃沒聽清楚,俯身下去問。
“嘎啦”一聲,房門被唐突地推開,一陣夏夜的涼風驟然跌了進來,令顧圖的眼皮都驚跳了一下。
江夏王顧晚書只穿着一身素色的紗縠禪衣,未束冠,不系帶,便飄飄然像個纖弱少年,獨那目光冷冷的,掃過床上的兩人,“看來你的傷,不妨事啊。”
42
魏晃雖然口上說着要讨好江夏王,但到了真見到江夏王,卻像葉公見了龍,腳底抹油,飛快地溜了個沒影。
江夏王一腳踢上了門,那聲音令顧圖顫了一顫。“他是誰?”
“……是龜茲國的小王子,漢名叫魏晃,入洛為質十餘年了。”顧圖一板一眼地回答。
江夏王哼了一聲,“長得挺漂亮的。”
這話不明緣由,叫顧圖忍不住觑了一眼江夏王的表情。然而江夏王卻無所覺,徑自走到書案邊将幾個瓶瓶罐罐一扔,“給你拿了幾罐藥來,或許你用不上了。”
“謝殿下賞。”顧圖忙道,“用得上,一定用得上。”
江夏王瞅了一眼案上的書,正是春秋左氏傳。他回過頭,見顧圖緊張兮兮的,一雙狐貍眼睛冷冷一笑,“孤是一人來的此處,未曾驚動誰,你可放心。”
顧圖搖了搖頭。他想問的不是這個。方才魏晃口無遮攔,兩人所言語的不少是觸黴頭的話,他不知道江夏王聽去了幾分。
“殿下深夜探訪,臣……臣只有感激。”
明明這夜已過半了。
江夏王望向他的眼神柔和了一些,“讓孤瞧一瞧你的傷。”
顧圖半裸着身體,沐浴後濕漉漉的亂發披在肩膀,眼神有幾分躲閃,但到底背過身去。江夏王執着燈臺走來,微微咳嗽兩聲,便帶得燭風都斜飄,把顧圖自己的影子撲在牆上,仿佛疑心生出的暗鬼。
那兩道傷屬實矚目,此刻抹了大半罐子的金瘡藥,便宛如大江大河中泥沙堆積的污濁豁口。顧圖又忍不住動了一下身子。
江夏王将燈臺放下了,問:“有沒有紗布?”
顧圖指了指床邊亂扔的布條。
江夏王竟也好脾氣地沒有嘲諷他。撿起那布條,貼在顧圖的肩背上比了比,便動作和緩地纏了上去。顧圖不由得擡起了雙臂,讓他将布條一邊從肋下、一邊從肩窩穿過,繞着他的左胸纏了三圈。
當江夏王的手撫摸上來時,左胸裏的心跳便愈來愈響,愈來愈響,以至于顧圖想要按住它,萬一給江夏王聽見了怎麽辦?自己的一腔子癡心妄想。然而那心跳聲躍上嗓子口,卻懸而未決地搖晃着,堵住了顧圖的呼吸。
他喘着氣道:“殿下……”
江夏王沒有做聲,顧圖也看不見他的表情。
接下來是後腰。布條仍然是纏了三圈,到末了,執來一把剪刀,就在顧圖的眼底,他那沉默的肚臍眼前邊,“咔嚓”,震得清夜裏一聲脆響。
包紮完了,江夏王卻不放手,就這樣從後頭環抱着顧圖,将下巴擱在了顧圖的肩窩。
顧圖能感覺到少年愈來愈急促的呼吸聲,卻好像在竭盡全力地忍耐着。
“……還有傷麽?”顧晚書輕聲問。
他的手隔着布條,在顧圖的腹肌上輕輕發顫。反正是深夜了,彼此也看不見彼此的表情,顧圖的心跳得猛烈,他低下頭,捉住了顧晚書那只手,指腹輕輕地擦過。“……還有一處。在腿上……在大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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