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青雲

65

永明六年,大司馬大将軍馮正勳于洛陽宅邸中病逝,享年五十二歲。這個消息,首先是傳入了江夏王府,壓了十餘日後才傳到宮中,由太皇太後出面,親自舉喪致哀。而此時,經營北方六郡近四年的都督北方諸軍事、征北将軍顧圖,已經快馬加鞭往洛陽趕回。

他先是去了洛陽城郊的南軍,接了胡騎營的兵符,将人馬都安頓好了,再由太皇太後定了個晴好的秋日,在公卿百僚的注視迎接下,鮮衣怒馬,入京面聖,加散騎常侍、寧朔将軍,封明漢鄉侯,賜金印玉劍。

那禦座太高,小皇帝的兩條短腿在空中蕩啊蕩的,時不時回頭問宦官,到底何時才開宴啊?皇帝的右手邊坐着太皇太後,不時安撫地拍拍皇帝的背,勸他稍安勿躁。略微下首的地方則坐着江夏王,頭戴一頂明珠輝映的小金冠,玄色文章的朝服綢料柔軟,腰間那山玄玉的纓絡便垂下來,溫溫柔柔的。

四年過去,顧圖已愈發魁偉而粗糙,但江夏王卻似全沒有變,身子陷在織錦的茵褥裏,一雙狹長的美人眸冷漠地低垂,如一只對萬事都不關心的貓兒。

過去顧圖是在高臺甬道之下,随群臣唱賀萬歲,望向禦座時只覺這是團遙遠的幻影,他知道這幻影裏藏着天下至尊的恩威,卻看不分明。但如今他也是這團幻影中的一部分了,腳底踩着的衆臣僚仰望的目光,像膨脹的雲将他托了起來。

而江夏王低眸,輕慢地笑,好像早已預料到他會如此。

殿下給了他一切,看着他這個胡人在權力面前不知所措又自高自大,好像就很有趣味。顧圖低下身子,聽見太皇太後傾身過去與江夏王議論:“這顧将軍,雖是蠻人,卻也儀表堂堂,不輸漢士啊。”

江夏王笑着,眼風瞟向他,像在打量他的“儀表”一般,“畢竟是濡染漢風二十多年,與塞外成長起來的胡虜絕不相同。”

太皇太後颔首,贊許地道:“顧将軍如今是國之柱石了,家中仍舊無人麽?”

顧圖一怔,下意識看向江夏王,後者道:“太皇太後問你,娶妻了不曾。”

顧圖忙道:“不、不曾娶妻。”

“這可說不過去。”太皇太後笑道,“叫外人見了,還要以為皇上薄待忠臣。”

顧圖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題打亂了陣腳,不知如何回話,江夏王的目光饒有興味地望向他,口中卻道:“母後有什麽想法?”

太皇太後擺擺手:“洛陽城中的望族一個賽一個地金貴,固然不能強壓頭亂點鴛鴦譜,但提點提點總是可以的。顧将軍畢竟姓顧,可以算是天子門第了,婚配也不能太過低就。”

江夏王笑得揶揄:“母後想得真好,哪家的好女子願意嫁個匈奴人?也不看看他本來的成色。這樣敗興的事情,孤可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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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圖終于在此時拱手回話:“臣叩謝太皇太後美意。臣……尚在建功報國之時,未曾思量過婚配之事,想此事須有緣契,總……總無法強求。”

太皇太後漸漸地收了笑。偏江夏王,又在此時哼了一聲。

顧圖讪讪。他心裏清楚,殿下說得并沒有錯,殿下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本。

若不是殿下,在這偌大的洛都,本沒有任何貴族門楣會收留他。

66

這一晚太皇太後在太液池旁昭陽殿開大宴,宴請京中六百石以上所有官吏王侯來慶賀顧圖回京。

雖然馮老将軍去世未久,滿朝文武似也并無哀戚之色,衣香鬓影,寶馬香車,個個是歡笑不絕,仿佛都在為顧圖感到高興一般,哄鬧着來敬他的酒。沿着太液池岸,有珊瑚作燈,瑪瑙為屏,顧圖耳邊還聽見貴人們議論,說宮中這座珊瑚燈高五尺,但江夏王府裏還有一座,乃高五尺五,色澤是極正的大紅,流豔生輝,輕易都不示人的。

接着貴人們就談到了江夏王這些年一發不可收拾的豪侈。說他那一乘先帝禦賜的雲母車,連輪軸都換了包金的,車蓋上頂了一只振翅欲飛的金鳳凰,車仆個個氣宇非凡,手上拿的馬鞭都是西域的貢物,柄上鑲嵌了于阗的寶玉;又說江夏王的王府近年來擴了十餘頃,幾乎能連到城外的鹿苑,王府養的門客進進出出絡繹不絕,施恩遍于天下;又說江夏王每去芳林館一類游樂之所,總能一擲千金,是最豪爽的恩客——過去他往往只藏身在別苑裏,由一個神秘的女子服侍着,如今卻總能出來,與美人貴客們随處周旋,游刃有餘。

“不過,”有人亦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聞,江夏王其實日日都須服散,看起來游刃有餘,那都是服散過後,強裝的……”

顧圖不再聽下去了。

他走到太液池邊,今夜江夏王不曾入席,據說是又去芳林館了。仿佛芳林館是他避世的桃花源一般。

洛陽的一切都與北方六郡大不相同。這裏樓閣鱗次栉比,有些地方窄得幾乎不能容人,有些地方卻又刻意省出奢華的大道;人人都擠在一處,塗脂抹粉的,香氣缭繞的,醺醺然都像是喝醉了酒。這裏是他住慣了的城池,連秋風都透出不緊不慢的雅致。不似北方六郡的邊塞上,烈風如刀,烽火候望的塢樓上,只能望見大片大片流金的黃沙,戍卒臉上的笑容都結着孤獨的霜。

或許他也喝醉了。權力本如烈酒,但為什麽,殿下卻不在他的身邊?

他忽然拔腿往外走去。副将宋宣眼尖看見了,追了上來,一邊問:“将軍要走麽?不過也是,太皇太後和幾位王侯都離席了,将軍可以随意……”

“備馬。”顧圖沉聲道,“我要去江夏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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