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藏鋒
63
顧圖離開洛陽的那一日天氣極冷,他從丞相府領了诏條出來,天色便昏昏如暮。丞相陳勘根本沒有出面,丞相長史說要為他餞行,但他無論如何不敢吃陳勘府上的飯,辦完公事便走了。到點兵出城,天竟下起了霖霖的雨,視野又暗了一層,他回頭去望城門樓上送行的寥寥人群,想這樣壞的天氣,殿下應是不會來送的了。
顧晚書确實沒去送他,而是去了一趟芳林館的別苑。雨水淅淅瀝瀝打在枯敗的荷葉上,有人倚着欄杆往水池子裏喂金魚,見了他來,懶懶地換了個姿勢:“好久沒來了啊,晚書。”
顧晚書雙手扶着欄杆,也去看那石臺子底下的金魚。它們汩汩地冒着氣泡,紛紛然地搶着食兒,勞碌地搖晃着尾巴,四面八方好像都充斥着迷漫的雨聲和水聲。他說:“顧圖走了,孤讓他領了都督北方諸軍事,使持節,挂征北将軍銜。”
那人怔了一怔,略微直起身子,長可曳地的光亮的黑發也順滑地鋪展下來。“你想好了?那可是個地道的匈奴人,是左賢王的侄兒,萬一出了岔子,你就是通敵賣國。”
顧晚書笑了,搖搖頭道:“他沒有那個膽子的,何況匈奴也不是往日的匈奴了。”
那人看着他,溫和地嘆了口氣,又轉頭去看魚兒,“前些日子我瞧你的病像有了些起色,精神也足了,莫不是因為那個人?”
顧晚書嗤笑,“他?他何德何能?”
那人也想笑他似的,瞥他一眼,終是溫厚地換了話題:“陳宗直一死,陳勘也奪了心氣。張萬年不成氣候,太皇太後只會倚仗那幾個閹人。趁北方六郡還未安定下來,你可以先剪一剪枝葉——但也不能等太久了,小孩子要長大,那是一眨眼的事兒。”
“孤清楚。”顧晚書淡淡地說,垂下了眼簾,“畢竟孤已找到了孤的專諸。”
然而顧圖此去,一晃卻是四年。
64
永明六年秋,來得比以往的秋日都遲一些。
到八月了,秋日爽朗,牡丹尚在枝頭,木芙蓉和含笑花也都各占了地利綻放,叢叢的花枝中間,一個穿着玄色龍袍的微胖男孩蒙了眼睛跌跌撞撞地瞎走,雙手伸在前頭往空氣中摸索着,一邊焦急地喊:“石姐姐,石姐姐你在哪兒呀……”
他口中的石姐姐躲在一架薔薇花後頭,有一頭蜷曲的棕色長發和一雙碧色的眼睛,顯見得是個胡婢。她時不時發出有意的笑聲引導他,但無奈小皇帝過于呆蠢了,半天找不到,徑自掀了遮眼的布條,便往她所在的地方奔去。
姓石的胡婢吓了一跳,本能地後退,小皇帝一急腳下便打了跌,往前摔了個狗啃泥,白嫩嫩的臉上被枯硬的薔薇花枝擦過,竟劃出來一道血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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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婢頓時駭得面無血色,拿絲帕給他擦拭,拼命想遮掩了過去。小皇帝疼得龇牙咧嘴,一把推開她,兇狠地道:“你害朕!”
這話破天荒地響。胡婢面如土色,跪下磕頭如搗蒜,卻就在此時,外頭宦官一聲通傳:“太皇太後到、左丞相到——”
張太後本來心裏積了一堆事兒,到此見皇帝哭喊聲震天,當下眉頭一皺:“怎麽回事?”
旁邊的女官三兩下交代清楚,張太後已将皇帝抱起,心疼地端詳他臉上傷口,旁邊的陳勘高聲吩咐:“還不快傳禦醫!”
那胡婢似乎連漢話都說不好,只能瑟瑟地磕着頭。張太後沒有多瞧她一眼,只啧了一聲,“今日是晦氣了,拖下去,不要讓老身再見到她。”
言罷抱着皇帝轉身,袅袅娜娜地穿過花影重重的長廊,徒留那胡婢驟然崩潰的哭聲越來越遠。待禦醫來了,便在八角小亭上開了醫箱,給皇帝細細地診治。張太後一手托着腮陪在一旁,像有些發愁似的。
永安宮的管事宦官壓彎了腰,安慰她道:“張萬年張将軍已在路上,就算再怎麽耽擱,不出五月也該入洛了。太皇太後不用擔心,馮老将軍剛走,江夏王那邊兒指定亂着呢。”
陳勘負手在後,冷冷地哼了一聲,“亂?我看他才不亂,那胡兒一進京畿,不來面聖,卻先去了南軍,這是什麽道理?”
“胡兒懂什麽道理,還不是江夏王撺掇的?”宦官陰陽怪氣地接過話來。
張太後揉了揉那秀美的初老的額角,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一時間,只聽見小皇帝哼哼唧唧。
“馮正勳那個老東西,總算是死了。”
過了很久,張太後才慢慢地開了口。
空氣如凝固般靜默。
“顧晚書等這一日,或許也等了很久。”張太後道,“他原本都活不到二十歲的,卻竟然一口氣撐了下來,不就是等着要看老身和皇上身敗名裂的笑話?”
皇帝突然叫了一聲:“好疼!”啪地打開了禦醫的手。
那禦醫抖抖索索地下跪,張太後厭煩地瞥了一眼,“滾下去吧。”
禦醫連忙收拾好了退下,小皇帝捂着臉道:“皇祖母,他們現在都不聽朕的話,朕何時才能親政啊?”
張太後微微一笑,“你再等一等,等你小叔叔死了,就能親政了。”
小皇帝只當這是敷衍他,撅起嘴,不說話了。
靜了片刻,陳勘起了話頭:“那胡兒反應如此迅速,恐怕是馮正勳和他,早有勾連……”
“你才想明白呢?”張太後冷笑着,聲音也已然提不起興致,“南軍有胡騎啊,過去是馮正勳統率,如今,恐怕要交給顧圖了吧。”
“這怎麽行?!”陳勘立刻道,“顧圖此次回洛,不過是因馮老将軍突然故世,到了他還得滾回北邊去的。難道讓他将胡騎營也帶走?”
張太後冷冷地看他一眼,“誰同你說了顧圖還會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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