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方寸

81

數日後的一個傍晚,顧圖蒙江夏王召,往芳林館別苑赴宴。

他這幾天盡在琢磨,自己應當給別苑裏的那個男人帶什麽禮。而殿下就在床榻上笑他:“給他送什麽禮呀,他無門無品的。”

顧圖問:“他到底是個什麽樣人?”

江夏王想了想,“他出身倒不差,趙郡李氏,但入宮做了先帝的侍中以後,似乎就與家裏疏遠,不入譜牒了。先帝崩後,朝中恨他的人不少,孤便讓他躲到芳林館,順便也可以幫孤做些事情。這人嘛,長得秀秀氣氣挺好看,說話也慢條斯理……”

這卻與我絕不相同。顧圖不由得想。江夏王那雙狹長的眼便瞥向他,漾起了笑影,“怎麽了,那可是先帝的眼光。至于孤嘛,孤就喜歡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壯如鐵塔——”

“我也不是那樣——”

顧圖脫口反駁,立刻意識到什麽,臉上一片通紅。江夏王仍舊笑吟吟的,卻伸手去拉他,撒嬌般蹭着他的肩窩。

顧圖一時又軟了下來,“他幫您……做什麽事情?”

江夏王咬着他耳朵,含混地道:“還能有什麽事情,芳林館避人耳目,可以商議朝事不受拘束。他很聰明,為孤出力甚多。”

原來如此。這麽多年顧圖心裏都堵着芳林館這三個字,一朝解開了謎,真是索然無味。不過,願意将此事告訴自己,也就說明,江夏王終于将自己劃入了最核心的陣營。

顧圖低下頭,正擦到江夏王的發頂,他便就勢吻了吻那可愛的小渦旋。

江夏王笑着,一手推開他,在顧圖的身上直起了身,去将簾帷嘩啦一下拉上。生人勿近又欲擒故縱的模樣,讓顧圖看得心癢。含香的燭影好一陣搖晃,“快別想什麽送禮了,孤一個還不夠你想的麽?”

……

到宴會當夜,顧圖最後千挑萬選出一塊南疆的青玉,盛在描金螺钿匣子裏,讓宋宣端着進了門。

王景臣正守在門口,見了他便笑,“怎麽這會兒才來?殿下都開宴了,好吃的可要輪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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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了四年前的那場出生入死,王景臣早與他親切了許多,一把拉過他往裏走,“怎的還帶東西?哎呀不需要不需要,李公子根本不在意這些。”

李公子——顧圖聽着,別扭地道:“第一回見面,總應該……”

“雖是第一回見面,”一個溫煦如春風的聲音響起,“但顧将軍的名號,我可是時常聽晚書提起。”

顧圖一怔,轉頭望去。

晚風微涼,來人卻只穿一襲雪色繡八卦雲紋的薄蟬衣,頭戴三臺冠,腳踏十方履,腰佩一把長劍,竟像個入道之人;容色清俊,但并不奪人眼目,而是和緩清平的,一雙溫柔可親的眼眸裏好像透出對顧圖的關懷。

“在下李行舟,如今只是個無官一身輕的寒人。”他溫和地道,“将軍辛苦了,今晚在此,可以放松開懷。”

顧圖從未被人這樣平易有禮地對待過,一時無措拱手,又讓宋宣将東西送上去。李行舟開了匣子瞧了瞧,微微一笑道:“将軍厚意,行舟卻之不恭了。”見他坦然地收下,顧圖這才松了口氣。

王景臣在一旁道:“下官帶顧将軍去拜見殿下。”

李行舟點點頭,王景臣便領着顧圖往不遠處的高臺走去。擦過李行舟身側時忽聞铮然聲響,他一轉頭,卻是李行舟衣帶邊那把長劍,怎麽看怎麽熟悉,似乎,與自己的那把是一模一樣的。

莫非這也是一把精絕寶劍?

一時間,顧圖像通了什麽關竅一般,望向臺上重重歌舞之中那一人舉杯的江夏王時,胸中忽然有些發熱。

82

江夏王給顧圖一一介紹今晚筵上的貴客。

不少都是朝堂上曾經見到,卻無甚交情的,到得此處,卻都對顧圖恭敬作揖。顧圖早已知道江夏王門生故吏遍天下,幾乎占據了京中三臺,但當真一個個對上了姓名和臉孔,內心更暗自震撼。

江夏王飲了幾杯酒,披着火狐大氅望着他笑,“怎麽,顧将軍怕麽?”

顧圖一愣,“我怕什麽?”

江夏王搖搖頭,笑而不言。

李行舟當真如江夏王所形容的那樣,溫文爾雅,清淡淡地行走在鋪錦列繡的筵席中,卻無人能忽視他。顧圖瞧了半天,瞧不出他有什麽特異之處,低眉問江夏王:“李公子的……身份,此間的人,都知曉麽?”

江夏王悶笑起來,“都知曉了,那還得了!大家只當他是孤的策士——”又瞥了顧圖一眼,“當然,也有人真當他是孤的相好。”

顧圖沒來由覺得自己被諷刺了,坐立不安。

江夏王斜卧榻上,眼波流媚,深深淺淺地映着極遠處的夜空,“其實先帝臨終之前,曾将他托付給孤。”

顧圖微微一驚。

“那時候太皇太後也在一旁聽着,聽到此語,險些沒跳起來把李行舟掐死……先帝說,李行舟身上那一柄劍就是尚方寶劍,李行舟只要揣着那把劍,就與皇帝無異。”江夏王笑了笑,“然而先帝到底是死了,死了的人,是護不住他愛的人的。”

“如今世上流傳的先帝顧命,只說是讓太皇太後與殿下輔佐幼主……”顧圖問道,“這,這一段,總是真的吧?”

“是真的。”江夏王微微颔首,抿了一口酒,才續道,“先帝始終把皇上當做他的親生兒子來養,死後也不可能讓世人知曉真相,這畢竟是一樁醜事。”

顧圖卻不解,“先帝本來年輕,為何要急着将別人的孩子立為太子?”

“別人的孩子?”江夏王輕輕哼笑一聲,“他從出生就養在永安宮中了,誰曉得他是誰的孩子。興許是張家的也說不定。”

“養在永安宮中?”顧圖道,“太皇太後,那麽早就料到了……?”

江夏王道:“不然,你以為太皇太後能放過李行舟?他可是害得先帝無子早終的罪魁禍首。”

顧圖卻還傻愣愣地,“為什麽?”

“你不知道?”江夏王眯起了眼睛,修長的手指調戲般摸過他的下巴,“男人喜歡男人,悖逆陰陽,不合倫常,往往都要遭報應,死得早。”

顧圖不說話了。

江夏王的笑意深深,像染了酒的迷蒙顏色。他又退回去,像不打算再逼迫顧圖了,而是自顧自地說話,聲音也如風送浮冰捉摸不定。“不過說到底,孤也不明白先帝的想法。他臨終之際,突然将那五歲娃娃托付給孤時,才告訴孤那是個野孩子——但就算是野孩子,孤也只能扶立他,那時節風雨飄搖,若把這秘密說出去,皇位就不在先帝這一支,而要給颍川王了。

“孤在當年,羽翼未豐,志氣不足,加上這一副病骨——不可能猝然奪了那野孩子的皇位。唯有先臨朝攝政,徐徐圖之。這固然便宜了太皇太後,但也算全了皇兄的名聲,何況……還能保護了李行舟。

“或許孤會如此,也都在先帝的計算之中。”

83

顧圖聽了這麽多,腦子裏一時轉圜不來,亂糟糟的。偏在此時,尚書令桓澄笑着來敬酒:“恭喜殿下,恭喜顧将軍,将胡騎營收入囊中!”

江夏王擡了擡眉毛,拿起酒盞卻不喝,道:“顧圖,桓尚書這一杯,你當應他。”

“是。”顧圖忙站起來,由下人倒了酒,雙手奉上,“桓令才是中樞人物,天子側近,才華高蹈,末将一介武夫,不過叨陪末座而已。”

江夏王在旁邊輕笑。顧圖不知自己哪裏又說得不妥了,但喝酒還是會的,一股腦飲盡,但聽桓澄又道:“将軍也太過謙虛,當初西昌侯反亂,将軍一戰成名,也不知多少人仰慕将軍鐵膽忠心啊,哈哈!”

待桓澄走了,江夏王才笑顧圖:“喝慢點兒,他們敬酒,你也不必如此戰戰兢兢。”

“是。”顧圖低頭。

一旁李行舟終于應酬了一輪回來,解了發冠,懶散地坐在席間,長發便如瀑垂落,掩映他那一雙柔軟眼眸。“西昌侯膽子小,不經事,若不是顧将軍當年英勇,恐怕還真要養虎遺患。”

這話顧圖聽不懂,望向江夏王,後者卻冷哼一聲:“西昌侯那個賊老兒,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李行舟看了一眼迷茫的顧圖,道:“您給了他坐龍椅的絕好機會,是他自己不肯用,怨不得別人。”

顧圖忽道:“西昌侯……他也知道今上……”

他突然想起雲雨峽中的狂風暴雨。西昌侯蒼老的聲音如一種魔咒,他說,當今天子,得位不正,傀儡架子而已;他又說,顧晚書,黃口小兒,竟敢害我……

“當初殿下使計,将皇上的……身世,告訴了西昌侯。”李行舟從容地道,“實則皇帝即位之初,颍川王叛,天下人也都曾作過這樣的猜測,只苦于沒有證據。誰料到西昌侯萬萬比不上颍川王,都扯旗造反了,也不敢明說出來——不過經此一叛,殿下在朝中的威信倒是樹立了起來,尤其是能殺了陳宗直,砍了陳勘一半的兵權,讓太皇太後亂了陣腳——顧将軍,你居功至偉啊。”

顧圖沒有說話。

所以,江夏王只是給西昌侯設了個圈套。告訴他皇帝的血統不正,告訴他禦座有可趁之機,讓他在對權力的迷戀幻想中萬箭穿心而死。

顧圖早已有所察覺,那一日,埋伏在山林中,對西昌侯毫不手軟的弓箭手們,或許并非西昌侯的直屬部下。

只是當年,他們對他顧圖,也同樣毫不手軟。

将這些陰私往事都敞開了告訴他,江夏王莫非就不怕他翻臉?他如今畢竟也是都督北方諸軍事的征北大将軍了啊!

江夏王是想試探他,看看他有多麽“鐵膽忠心”,還是确實不把他放在眼裏,也不覺得讓他冒一回生死大險算得上什麽要緊的事?

此刻,江夏王就在他的身畔,跟随筵上的樂聲,手在膝蓋上輕輕打着節拍。

“平生方寸心,殷勤屬知己……從今一銷化,悲傷無極已……”

顧圖冷汗直冒,在這錦繡叢中,在這笙歌影裏,他猜不透這人優雅從容而危險的眼神。

在自己的宅邸中,在那溫存親吻的間隙裏,江夏王對他說,要帶他來芳林館的別苑的時候,是不是,便早已料到了此刻自己的如芒在背?

“所以,”江夏王忽然開了口,晃了晃酒盞,笑意霏微,“孤才問你,怕不怕啊。好歹也是個威風八面的大将軍了,為何在孤面前,總跟個小媳婦似的?”

他語帶揶揄,顧圖坐回席上,反而平靜下來,仰頭望他,“不好麽?”

江夏王垂眸,琉璃酒盞的色澤像映在他臉上,他又将大氅拉得緊了些,“那也沒有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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