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頂撞

84

酒過三巡,顧圖離席去放水,回來經過一片凄清的小池塘。塘上的荷葉都枯敗盡了,松柏森森的影被隔牆的笙歌篩過,投落在他臉上。

他有些不想回去。

然而這也沒有辦法。自己的一切都是江夏王給的,早已被打上了江夏王黨羽的烙印;更何況,他還有……他還有那麽多、那麽髒的癡心妄想。

他拍了拍自己的臉。

就在此時,池塘外的樹林陰影裏傳來幾聲斥罵,伴随淩厲抽過空氣的鞭打聲,俄而,又響起一陣叫好的哄笑。

顧圖不明所以地朝那樹林走去,卻見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貴族男女,個個绮羅生香,歡笑不禁。見了他來,面色有些微妙,但還是讓開了道——

最裏邊卻是兩個身着鮮豔胡服的雜耍少年,各騎在一名胡奴的脖子上,一手握着長鞭,揮鞭往後痛打胡奴的背脊臀部,逼迫胡奴往外爬行,到胡奴将将要爬到圈子邊沿時又突然将另一只手抓握的缰繩一個猛拉,仿佛勒馬一般,那缰繩套在胡奴的嘴上,便拉扯得胡奴嗚咽着,涎液與鮮血一同流了下來。

衆人又是一陣大笑,幾個女眷甚至笑得俯伏在男人的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兩名胡奴生得高鼻深目,頭發也短而卷曲,或許是來自西域。身材肥大臃腫,但眼睛卻小,血與淚中倉皇四顧,忽然就看見了顧圖。

顧圖驀地往後退了一步。

又立刻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後退。

那胡奴的眼神仿佛在說,我們,莫非不是一樣的人?何以你卻能高高在上,與他們一同作其樂融融的看客,我卻要為人奴役,供你的歡笑?

旁邊的貴人們起初或許還有些忌憚顧圖,但見顧圖不作聲,也就索性将他當作自己的同類,更放肆地議論起來。有人說:“讓馬兒轉個圈兒來!”那兩名少年便叫聲好,将缰繩往側旁拉動,胡奴只能哀哀地仰起脖子,當真在原地轉起了圈。

“行了行了。”顧圖突然開了口,上前幾步,“這把戲看來無甚樂趣,各位不如到前頭繼續吃酒?”

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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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停下了動作看向貴人們,而貴人們一時都尴尬地沉默住。

半晌,卻是方才與他敬酒的尚書令桓澄站了出來,笑道:“顧将軍何必擾人雅興,來來,我陪您去吃酒,吃酒!”

顧圖卻不動了,就站在衆人中央,兩名胡奴的身前,“既收他們為奴婢,便要保他們無虞,如此玩樂下去,末将只怕要鬧出人命,江夏王臉上也不好看。”

這話說得生硬了,甚且擡出了江夏王,頓時便有細細的議論聲響起,只聽不清楚內容。

“這是什麽話,怎麽會讓殿下為難呢!”桓澄搓了搓手,安撫地道,“這在京中是有些年頭的把戲了,小孩體輕,胡奴又笨重,這怎麽也騎不壞的嘛!”

旁邊有人道:“桓令何必說那麽多,顧将軍一向清高,哪裏知道京中有什麽把戲。”

顧圖望過去,發話的人乃是右丞相鄭博府上的長史薛林,鄭博是個老好人,在朝中不偏不黨,但這位薛長史卻是江夏王一手提拔上來,這些年出力甚多。此時薛林卻也正嘲諷地看着他,一邊道:“顧将軍是新晉的紅人,自然要樹立他的主張。”

顧圖頓了頓,“末将只是想,此地本來清淨,不必……不必弄得血肉模糊的。末将在戰場上看得太多,對這種生殺游戲,确實已失了興趣。”

“聽聞顧将軍過去最擅養馬。”忽而一人插嘴進來,“或許是見了這種大馬,便耐不住要護犢子呢!”

這話惹得周遭又是一陣低抑的笑。

這種侮辱輕賤的滋味,當真已很久、很久不曾侵擾過顧圖了,以至于此刻品到,他還怔了一怔。

他的手按上了劍柄,“這位大人——”

忽然有人溫和地拂開了他青筋畢露的手,站到了他的身前。那人衣袂飄飄,竟是李行舟。

“在說什麽呢,這麽熱鬧?”李行舟笑道,“殿下快要走了,你們也不去送一送?”

衆人終于各個搖着頭、醉醺醺地散去。那兩個雜耍少年立刻從胡奴身上跳下來,解了他們的束縛,又給他們細細擦拭嘴上身上的傷。

顧圖走上前,拿自己攜帶的帕子遞給他們。少年卻不接,連那兩名胡奴也躲閃着他的目光。

李行舟負手在後,靜靜看着,道:“你們不是一樣的人,将軍濫施好心,于他們未必是好事。”

顧圖攥着巾帕的手漸漸握緊了,最後,收了回去。

“殿下在等你了。”李行舟說。

86

那一乘雲母車,停在芳林館門外,車上的人與前來相送的貴人們聊了很久,顧圖讓宋宣等人先回去,自己便在一旁樹下的陰影裏等候着。

天際群星已稀,連月色都薄冷,顧圖籠着袖子,只覺冷風不斷地竄進他的褲腳。

那些人終于都離開了。是吹笙過來,對顧圖恭恭敬敬地道:“殿下請将軍上車敘話。”

車內四角俱懸着夜明珠,照得這狹窄空間亮如白晝,連陰影都無處遁藏。江夏王仍穿着那件火狐大氅,盤腿坐在那一扇周公輔成王的雲母屏風下,一手支着頭,一手捧着書卷,見了他來,也不動彈。

馬車并不起行,連車仆都避讓去了遠處,似乎是江夏王吩咐過的。

顧圖局促地坐在下首,不知說什麽好,便起了個話頭,“殿下今晚,回何處去?”

——江夏王突然将手中簡冊往他身上重重摔落!

那簡冊沉重,編繩卻細軟,遭這麽一砸,嘩啦啦全散開在地。顧圖倒是不疼,只是被砸得呆住,慌亂間跪下來,擡起頭,江夏王臉色蒼白,一雙眼睛裏淬了冰,冷如厲鬼,直視着他。

“今晚孤所宴請的,都是孤培植多年的重臣。”江夏王像是怒到極點,聲音竟低沉下去,“你卻敗了所有人的興致。”

顧圖咬了牙,別過頭去,“我也不知他們會有那種興致。”

“是孤讓你,得意忘形了嗎?”江夏王低啞地說,像自言自語,又像無情鞭撻,“若不是李公子趕到,你是不是還要對他們拔劍?”

顧圖梗着脖子,“那種游戲,臣不願看!”

“不願看就別看,多的是願意看的人。”江夏王冷冷地道,“你出這個頭,就能證明你威風了?你若當真威風,不如把顧家的朝廷也換了,讓那兩個胡人來做皇帝吧!”

這話極駭人,江夏王卻更似是認真的,顧圖想,至于嗎?他不過就是……不過就是,想讓那兩人活下來罷了。

他低低地、倔強地道:“胡人的命就不是命麽?胡人的尊嚴就不是尊嚴麽?”

江夏王怒極反笑,“那孤問你,若換作是兩個漢人奴婢,你還會護着他們嗎?”

顧圖怔住,旋即胸腔裏就溢滿了難以名狀的酸楚,“殿下以為我是為了自己……殿下,您根本沒有把他們當人看過吧?”

“顧将軍,”江夏王毫不相讓地譏嘲,“孤今日帶你來此,本意是為了讓你熟絡京中貴人,想不到你卻與兩名胡奴惺惺相惜。”

“京中貴人,我到底高攀不上。”

“所以你便自甘堕落要去做個蠻子?孤好不容易讓你——”

“我本來就是蠻子!”

顧圖的聲音擡高了,卻讓江夏王靜住。後者緊盯着他,薄薄的兩片唇遲遲不再言語。

顧圖始終不去看他,怕自己會承受不住他那冷漠的目光。

明明就在幾天前,他們還在含情脈脈地吃飯和做愛。明明就在幾天前,殿下還曾毫無保留地擁抱着他,将最大的秘密都告訴了他。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與殿下有天壤之隔,但他明明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彌縫了,可是今晚……今晚,他到底還是做錯了。

每一個含笑帶嗔的貴人都在提醒他,他過去不過是個養馬的胡人而已,他配不上殿下如此的栽培和寵愛。

“殿下,”他微微暗淡了神色,“殿下您,從出生時起便是人上人了,您或許覺得我小題大做。但我……我曾經一無所有,能活到如今,與殿下相見,所依靠的,也唯有自己這一身尊嚴而已。所以,望殿下能體恤……”

他的話還未說完,但他想不出後頭當如何接續。江夏王望着他,夜明珠的冷光在他眼底碎成千片。

終于,江夏王将身子往後一靠,眼簾低垂,像與他吵得疲倦了,“今年元會,匈奴單于與左賢王都會來朝,你知道麽?”

顧圖一怔,“單于?單于年老,已多年未來——”

“左賢王要加封了。”江夏王道,“孤是人上人,與你不同,你該尋你的同類去。現在,滾吧。”

顧圖隐約感覺,若今晚不是這樣潦草而莽撞,或許殿下本想正經告訴他的,正是這一件事。但到了此刻,殿下似已經什麽都不願說了。

他在逼仄的車廂裏叩首,額頭砸在斷開的書簡上,有些疼痛。俄而便轉身,下車。

車簾掀起來一陣冷風,江夏王攬起衣襟捂住了口鼻,将咳嗽聲悶在柔軟暗紅的火狐皮中。

半晌,他才往前伸手,将那一枚一枚的斷簡都拾回來,将散開的編繩一圈又一圈地重新纏上。纏完了再度捧起,想尋方才讀到的地方,卻尋不着,編得草率的簡中間漏着寬大的縫隙,夜明珠的光芒投進來,刺得他眼睛發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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