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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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仿佛只是一剎那的事。
原已枯黃的葉子終于離開枝頭,本無光彩的水面漸漸凝上了薄冰,雨後的屋檐上結着蛛網一般的霜,風從敞開的門扉漏進來,仿佛吹涼了小紅爐底下的炭火。
顧圖盯着紅爐上煨着的陶酒壺,另邊廂魏晃剛剛在這座大宅裏觀賞了一整圈,回來這間花廳裏坐下,啧啧有聲地道:“出息了啊,顧圖,這地方,恐怕開個百十人的宴會都有餘。”
顧圖道:“你喜歡?”
“喜歡。”魏晃說,“可太喜歡了,喜歡得不得了——”
“你若喜歡,随時可以來住。”顧圖道,“唯是我不用下人,你凡事要親力親為。”
魏晃卻頓住,看他一眼,道:“讓我來住,豈不時時要撞上江夏王,我才不幹。”
顧圖淡淡地道:“他只來過一次。”
魏晃覺得顧圖一去四年,好像變了一些,連他也不太認得出了。抱着膝蓋、依着火爐坐下,道:“你從北邊回來後,殿下就給了你胡騎營,又讓你參朝輔政,依我看,他是要把你當下一個馮正勳來養呢。”
這些日子,公事的确繁多。尤其是臨近年關了,全國上下,水旱風雷,吉兇軍賓的,全都要管,全都累人。尚書臺的六曹,左右丞相府的十三曹,補了不少差遣的小吏,仍舊忙不過來,更不要提重要文書都必須經過的江夏王府,江夏王都須親自過目。甚至令顧圖難以想象,過去的每一年,他都是這樣忙碌着過來的。
顧圖在這其中,也算出了點兒力,但絕沒有到江夏王那樣宵衣旰食的地步。他所知不過邊塞事務,在這期間,江夏王曾兩次召他到府,問他塞上的軍糧調度。
江夏王坐在上首,他陪在末座,隔着相當的距離。計議完了,也便要走,誰也沒有說一句多餘的話。
自從上回争吵過後,他與江夏王,也就只這樣潦草地見了兩回而已。
“我聽聞,”魏晃湊近了些,擠眉弄眼地道,“今年元會,匈奴單于要帶着左賢王來?他是不是命不久矣,想趕緊傳位了?”
顧圖道:“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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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魏晃打量着他的神情,“那渾邪王,是不是也會來?”
顧圖的手驀地一顫,火鉗掉進炭堆,激起幾縷暗淡的火星子。他澀澀地道:“我不知道。”
魏晃大聲地嘆口氣,“你啊你,怎麽這麽笨,你都幫江夏王做了那麽多事兒了,求一求他,都不會嗎?你就說父母親思慕聖朝,日夜向往,請聖朝開恩,讓渾邪王也來朝觐一回——這都不會?”
顧圖沉默。
這樣的話,放在一兩月之前,他與江夏王久別重逢、你侬我侬的時候,也許他還能說得出口;但事到如今,江夏王已不可能再聽他說話。
“也罷,他們都在路上了,想開點兒,或許渾邪王夫婦正在使團之中呢。”魏晃拍拍他的肩膀,“不過哥哥啊,該提要求的時候就要提要求,讓主子知道你有什麽想要的,不然的話,主子只會更懷疑你不忠心。”
顧圖低低一笑,“你倒是很懂。”
魏晃不以為然:“你不是擅長養馬麽?每匹馬喜歡吃什麽草,你一看就一清二楚,這樣馬兒跑得快了,你才好給它們獎勵。若有這樣一匹馬,什麽都不愛吃,卻就是喜歡黏着你,蹭着你,你不知它何時會跑了,不會覺得煩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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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嘟咕嘟”之聲接連地響動,是爐上的酒終于沸騰。顧圖将炭火撥弄了一下,讓它陰燃着繼續煨,魏晃卻不耐煩,徑自拿下了那壺酒,往兩人面前的海碗裏倒下。
“這漢人的酒,就是太溫吞了。”他道,“在我們龜茲,有波斯人釀的三勒漿,那才叫又美又辣。你若有機會,可要來嘗一嘗。”
顧圖笑道:“我哪有機會去龜茲。”
魏晃放下酒壺,看了他一眼。冷風吹過,簾幕袅袅而動,顧圖捧起了酒碗,與他的碗輕輕一撞,便仰頭喝下。
“有件事,原想等你回來就與你說的。”魏晃靜靜地道,燈火将他半邊臉都隐在陰影裏,“今年龜茲國的使者會帶新的質子來,然後把我接走。”
顧圖一怔,“這是好事啊。”
魏晃道:“據我哥哥說,他在那邊,幫我把媳婦兒都定下了。我想正好,我在洛陽,也從未遇見一個可心的嘛。”
顧圖道:“新來的質子,是你的侄兒?”
魏晃笑了,“我嫂嫂哪裏願意送親兒子過來?大約是在國中找了一個,套上王子的名號,送過來的。”
“這可是欺君。”顧圖睜大眼睛。
魏晃擺擺手,“只要哥哥将那孩子的母親納為王妃,便不算欺君。我當年是不懂啊,以為龜茲國的未來全靠我了,忍辱負重地留在洛陽——但其實,父王只是想把我丢下而已。”
顧圖靜住了。
手捏着陶碗的邊沿,指腹都壓得發痛。“那為何,你哥哥如今卻又願意接你回去了?”
“哼。”魏晃道,“這就是我要與你商量的了。待我回國,你讓西域長史給我派一隊兵馬可好?這樣,他們才不敢慢待了我。”
“這個容易。”
顧圖應允了,魏晃便歡叫了一聲。顧圖撐着腦袋看他,覺得這位老友的腦子是真的很簡單。
想回去便要回去,不管洛陽怎麽想,不管龜茲怎麽想,總之先回去。
魏晃喝了三四碗酒,終于有些醺醺然,趴倒在八角矮桌上,竟是要睡着了。顧圖費老大勁把他拖到了廂房的床上,他仰面倒下,姣好的面容上浮着紅潮,嘴裏嘟嘟囔囔的:“哎,你別嫌我,我不同你争……我只是想回家……哥哥……”
最後兩個字吞咽在含糊的黑暗裏,幾乎輕不可聞。
顧圖走出廂房時,庭院裏竟開始落雪。
他在廊下擡首,月亮已藏身在雲層之後,夾着雪片的風在洛陽城的逼仄巷弄間穿梭,發出哭泣般的回響,震動到這小小的、了無裝飾的庭院中來。草木早已被霜露壓彎了腰,又遭風雪摧折,覆上淡淡的浮沫一般的白,旋即又隐沒在無窮的黑暗之中。
天已這樣冷了,不知殿下是否又在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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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已連綿了十餘日,十一月後,郡國計吏、番邦使團也都陸陸續續地入了洛陽,住進了大鴻胪所轄的郡國邸和蠻夷邸,乃至外頭的四夷館。
江夏王府的書齋,四面都放下了厚重的氈簾,點着一盞又一盞的明燈,角落裏還有一盆光豔寂靜的紅珊瑚,将此地映襯得溫暖如春。而坐在案前批閱奏疏的人披着火狐皮的大氅,懷中團着手爐,卻猶止不住地咳嗽,蒼白的臉容上看不出表情。
“匈奴單于、左賢王、渾邪王等來使凡一百二十五人,過井陉道傳舍,用牛十四頭,雞五十只,酒五十升……”
尚書令桓澄在一旁念着傳舍送上來的賬目,自己熱得渾身出汗,不停拿手扇着風。
“行了,以後這種雞毛蒜皮的東西,不必給孤來審。”顧晚書冷淡地道。
“是。”桓澄收了這一冊,又想起什麽,“這渾邪王,是否便是征北顧将軍的父親?”
顧晚書擡起眼,“是又如何?”
“據說他剛剛死了妻子。”桓澄道,“匈奴送上的請封文書裏,也提到,希望将渾邪王妃追封一個夫人。”
顧晚書冷笑,“他渾邪王便在匈奴也不算拔尖兒的人物,我朝的封號就那麽便宜?”
“話是這麽說……”桓澄觑他的臉色,“但那畢竟是顧将軍的生身母親……顧将軍若知道他母親去世……”
顧晚書靜了下來,片刻,才道:“此事再議。”
“……是。”
繁重的事務處理到近晚,桓澄終于離開。顧晚書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一手撐着桌案,慢慢地站了起來。
外間似乎仍在下雪。他能聽見雪片落在屋脊上,那極輕又極迷蒙的聲音。
在他小時候,還未曾生這場病的時候,他也曾是個頑劣的男孩。也會到雪地裏打滾,抓着雪團往皇兄的衣領裏塞,或者拿雪球去砸卻非殿外的銅燈。
那個時候,他仿佛還可以擁有一切。
而現在他只畏懼雪。
“殿下,用膳還是服散?”
吹笙在外頭低問。
顧晚書走過去,掀了簾,一陣寒冷便立刻侵入心肺,逼出他好一陣的咳嗽。吹笙急了,一個勁将他往裏推,他最後望了一眼那白茫茫的外頭,想也許只有在這時候,洛陽的天,與那塞北的天,是最相似的。
“服散吧。”最後,他說。
十二月中旬,匈奴單于一行人,終于抵達了風雪中的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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