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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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館中不大的地面,卻擺開了大宴,席上全是高鼻深目、赤發雪膚的番人,豪犷的聲音震天響,數名漢臣穿梭其間笑着陪酒。

今晚雪過天晴,大鴻胪特意請了旨做東,讓緊張面聖過後的諸國使臣歡聚歡聚,不論是匈奴單于、龜茲質子,還是滇南酋首、海島使節,都是外人反而沒了拘束,能盡興一回。

為此,大鴻胪還特意請來了朝中的幾名外族大臣,其中名位最尊、寵眷正隆的,便是征北将軍顧圖。

他坐在最顯眼的席上,旁邊便是匈奴來的使團,依大鴻胪的意思,是可以多親近親近。

大單于年已七十,顫顫巍巍連背都伛偻下去,卻偏還能喝酒,不住地灌顧圖,嘴裏說着咿哩哇啦的匈奴話。顧圖常要反應一下,才能明白他說的是什麽。

一旁的左賢王五十餘歲,倒精神爽朗,一身肌肉虬結,長發披散,豪邁地拍了拍顧圖的肩膀,道:“将軍一定是很想見渾邪王了吧!渾邪王這麽多年,也很想見将軍!他今日有事耽擱了,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顧圖抿下一口酒,道:“能在此處見到單于和伯父,我已欣喜至極了。”

左賢王笑道:“欣喜談不上,只希望你不要怨我們,你看,如今你果然出人頭地,說明我們當年的眼光沒有錯——啊,渾邪王來了!”

顧圖突然站了起來。

有人奇怪地看向他,但他已來不及坐回去了。仆人打起了偏廳的簾兒,兩名侍婢便攙扶着一名老人慢慢地走了出來。

父親今年,應當還不滿五十才對——可他看上去卻那麽細瘦伶仃,花白的亂發飄蕭,明明是左賢王的弟弟,卻似比左賢王要老了十歲不止。他穿了一身寬大的攢金袍服,卻不甚合身,衣襟松松垮垮地垂落,又拿衣帶緊緊地系住,像戲臺子上搭着衣袍的木板子。

顧圖應當上前扶他的。可在某一個瞬間,他的雙腳卻仿佛陷在了泥地裏,動彈不得。

左賢王拉着渾邪王在自己身邊坐下,屏退不知趣的人的敬酒,才低下頭,對渾邪王說了幾句話。

渾邪王擡起頭,看向了顧圖。

與那雙渾濁老眼對上的剎那,顧圖好像便聽不見周遭的歡笑笙歌,聞不見席前的酒肴香氣,他的眼中只有老父親那溝壑縱橫的臉,那微微翕動的唇,喚了他一聲:“孤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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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孤塗,令顧圖幾乎站立不穩。

他想起三歲的那一年,繁花似錦的洛陽城。想起蠻夷邸中來了又去、留不住的行客。想起自己最愛的小馬小泥巴。想起宮城裏貴族臣僚們的明嘲暗諷。想起在街巷間玩鬧被人追着打罵。想起傅母抱着他時,有眼淚沿着他的發絲兒流下。想起江夏王。

他唯獨無法再想起漠北草原上的星星,無法再想起自己曾生活過的氈帳,無法再想起……母親。

二十餘年,他也不是沒有設想過與父母重逢。他不是沒有設想過自己義正辭嚴地質問對方,為何能忍心抛下一個三歲的孩子,為何頭也不回不告而別,為何這麽多年杳無音信,任他在這中原自生自滅。是因為他們本就有很多個孩子嗎?是因為單于或漢人皇帝的脅迫嗎?是因為——因為他們就是不愛他,因為他們就是想扔下他嗎?

可是如今當真見了面了,父親卻已是個垂垂老矣、病入膏肓、甚至連路都走不穩、連話都說不清楚的老人。自己若在這時候質問他,他能給自己回答嗎?

“孤塗啊。”渾邪王又輕輕地喚他,宛如嘆息一般,“真的是你。你阿媽到死都念着想見你。”

顧圖渾身一震。擡起眼,渾邪王的目光卻溫和,仿佛能撫平他所有的焦躁。父親伸出手,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輕輕摩挲揉按着,像在确認他的安好。

“這回我無論如何要來洛陽,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渾邪王低低地道,“你阿媽她,好想你啊……”

左賢王在一旁對顧圖笑道:“渾邪王與阏氏感情甚篤,阏氏去世之後,他自己也一病不起,但還是一定要單于帶他來中原——就是為了看你啊,顧将軍。”

顧圖怔怔地,“看我?”

若要看我,過去二十四年,何時不能看我?

為何要待母親死了,才想起來看我?

可他到底不慣于說這種話。也許江夏王可以,江夏王從來都不吝惜惡言惡語的。但他說不出口。

左賢王看他表情,沉沉嘆口氣,“顧将軍,你不要怨我們沒有良心。每年入洛朝貢,人員、品級、貢物都有定制,前些年渾邪王還未受封,并沒有資格來朝。他們雖然想你,但漢人的規矩忒多,你也應當明白。”

顧圖低聲道:“我明白。”

又去看父親,父親沉默地聽着他們對話,忽而又朝他笑了,問他:“孤塗啊,今年随我們回去麽?”

顧圖一愣。

左賢王立刻道:“說什麽胡話,顧将軍已是中原的大将軍了,跟你回去大漠上,喝西北風啊?”

顧圖的第一個反應,卻是先望了望四周。确定那幾個漢人的大臣與奴婢都在遠處,聽不見這話,才放下心來。

“喝酒吧,喝酒。”他堆起笑容,朝單于和左賢王勸道。

92

月過中天時,這四夷館中諸人已全都醉醺醺的。顧圖酒量雖好,但匈奴産的羊奶酒畢竟很難得,一時情難自禁,也令他喝了個半醉。有好事者在庭院中點起了篝火,一衆蠻夷便撩起衣袖挽着胳膊,圍着那篝火跳起舞來,顧圖看得新奇,時而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夜幕沉沉如鐵,只有幾顆疏星點綴其間,篝火上的火星子飛飄上去,便仿佛也可以充作短暫的星星。渾邪王雖然病了,但今日的精神頭倒好,一邊拍手為那些人打着節拍,一邊又去看顧圖。

顧圖覺得這樣的時光已很難得了。就算再過一個月,自己将不得不把父親他們都送走,那也沒有了遺憾。

自己從小長養在邸舍之中,對這樣的相聚與這樣的離別,早應該見得多了,見得淡了。

“孤塗。”渾邪王看着他的側影,眼神裏像有很多感慨滑過,“你當真……不願意回家看看?你還有兩個弟弟,從未見過哥哥,他們見了你,一定很高興……”

顧圖搖了搖頭,啞了聲音,“我這一生,恐怕便要死在洛陽。”

這一句重若千鈞,壓得席上諸人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顧圖閉了眼,腦中卻搖搖晃晃浮起江夏王的身影。淡漠的,豔烈的,嬌氣的,忍耐的。江夏王曾經問他:你會永遠陪着孤的吧?而他曾經回答:士為知己者死。

——即使,他與殿下,終究是漸行漸遠了。顧圖越是往上攀登,越覺孤獨而寒冷,也越抓不住江夏王那沉默的眼神。

渾邪王望着他,又沉重地嘆出一口氣。

93

半夜了,江夏王的雲母車才終于離開皇宮,向王府歸去。

經過四夷館時,便聽見嘈雜的歡鬧聲,江夏王一邊閉目養神,一邊開了口道:“是大鴻胪的宴會?”

陪坐車內的王景臣躬身回話:“是,殿下。”

江夏王嗤笑,“這群蠻子,真是很會作樂,孤都要累死了。”又将身子懶懶地往後靠了一些。

“殿下辛苦了。”王景臣道,“陳勘聯絡荊襄、吳越諸部的文書已被扣下,不日便能送到殿下案前。”

“荊襄是孤的封地,那老兒也敢動。”江夏王哼了一聲,“興許他們動手,就在元會前後了。太皇太後好面子,或許要等外人都走光了也說不定。”

“但,也有另一種可能……”王景臣沉吟,“太皇太後最忌憚殿下與顧圖文武聯手,如今匈奴使團在洛陽,她正可以借機大做文章。”

“她能做什麽文章?”江夏王忽然睜開了眼睛,直視着他,“你知道了什麽?”

王景臣無端一陣緊張。車中光線搖搖晃晃,伴随着有節奏的車鈴聲,軋過寂靜的積雪的長街。

“禦醫署有人與臣說,”王景臣頓了一頓,“說這幾日,丞相特意過問了匈奴使團的住處,還問顧将軍會不會将渾邪王接到他的家中去。”

江夏王盯着車角上的夜明珠,“……這倒确實是丞相的分內之事。”

不過,關于那個渾邪王,顧圖卻全然不曾與他談過。也許是覺得這不重要。

片刻,江夏王又道:“今晚大鴻胪之宴,顧圖也在招待之列吧?”

“是。”王景臣道,“大約是讓他與匈奴諸王熟悉熟悉,有助于北邊的安定。”

“他知道他母親死了麽?”

“……大約知道了。”

“渾邪王的兒子雖多,卻都不成器,左賢王百年之後,還不知能傳位給誰。”江夏王冷笑一聲,“二十多年不聞不問,這時候卻來套近乎了。”

王景臣為難地道:“那……那也畢竟是他的父親和兄弟。血濃于水,或許是真的想他了呢。”

大半晌的沉默,直到馬車已行過了四夷館,将那歡鬧聲也都抛在了冷冷的雪光中,王景臣也再沒聽見殿下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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