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動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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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數日,顧圖都時常往蠻夷邸跑,照顧他那病重的父親。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父親的精神似乎漸漸變好了。

他原想帶父親到洛陽城的各處名勝都轉一轉,但父親的身子孱弱,難以挪動,他每每見父親在床上咳嗽便會想,這樣氣若游絲的老人,是怎樣竟輾轉了千山萬水,從那苦寒塞外一路行到洛陽,就為了見自己一面?

父親眼中的愧疚總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最終将父親接到了自己的新宅,還破例将蠻夷邸的兩名仆從也借來短住,方便照料父親;又請了洛京有名的戲樂雜技班子,日日親到宅中來表演;還給父親看自己這些年學的漢人的書。到夜深人靜時分,父親便躺着,睜着眼聽他說話,偶爾應和他幾句,甚至也能笑一笑。他便覺得一天的繁忙到此,都變得很輕松了。

今年的元會儀,因為有父親在,顧圖的心情便與以往都不相同。以往他在南宮的典儀上,只是臣服于中原的千萬邦國的一個象征,一個飄忽的影,他要在夜漏未盡時分就穿戴整齊,到東中華門下與群臣一同等待入谒,白玉甬道的四面八方都燎起炬火,大鴻胪、谒者仆射、侍中、治禮郎等等官員的聲音高低錯落地響起;到鐘鼓齊鳴時分,他要在人山人海的隊列之中捧着白璧,向那看不清面容的皇帝拜賀,便算是代替匈奴單于,與漢人皇帝又結了一次永不背叛的盟約。

但是今年,他卻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沒有着落的影。跟在單于和左賢王身後、等待皇帝陛見之時,他心中躍躍不安,想的全是父親獨自在家中,不知能不能過得習慣。元會儀後,皇帝留群臣飨宴三日,他每回也都早早地離席,卻還記得包了幾條羊腿。

席上的江夏王問他:“你這是做什麽?”

顧圖道:“我給家父帶回去,讓他嘗一嘗洛陽廚子做的羊腿。”

江夏王笑了,“爾有母遺,翳我獨無。”

這一句顧圖卻能聽懂。左氏傳記載,鄭莊公的廷臣颍考叔偷偷留下了席上的菜肴,說要帶回去給母親吃,與生母早已決裂的鄭莊公便說了這麽一句陰陽怪氣的話。不過江夏王在陰陽怪氣之外,還留了些輕松的揶揄之色,旁邊的幾名達官貴人聽見了,也都無傷大雅地笑了起來,笑他掉書袋子。

不知為何,隔了一段距離後,江夏王看上去倒可親了許多。也許與父親相見,是真令顧圖消磨了鬥志,渙散了忠心。便此刻看去,也覺得江夏王那美麗瞳仁裏,仿佛藏了些無父無母的寂寞。仿佛就連上一次的激烈争吵,顧圖也可以原諒他了。因為他本是個這樣無情的人啊。

這晚顧圖回到家中,父親卻還未睡,像是特意在等他。他卷起衣袖下廚,将羊腿細細切碎了重新下鍋,端上來時油香盈室,連久病的父親也胃口大增。

待吃完了又收拾完,夜已過半,老人早應入眠,卻望着忙裏忙外的顧圖,欲言又止。

顧圖一邊整理床鋪,一邊笑道:“前日元會儀上,那小皇帝可威風了,我尋思他那雙鞋恐怕墊了三寸高呢,還非要旁邊的常侍都佝着身子。”

渾邪王道:“過了元會,各國的使節也都該回去了。”

顧圖頓了一下,旋即道:“是啊。阿爹放心,您和單于他們的車馬,我一定挑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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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邪王望着兒子昂藏的背影,沉默半晌,才道:“你真的不同我們回去?哪怕只是一時地,只是去看一眼你阿媽的墳頭,都不行麽?”

“怎麽又說起這個。”顧圖走過來,攙扶着渾邪王到床頭坐下,又低身去給他脫鞋。渾邪王怔怔的,蒼老眼神裏透出微涼的悲傷,“你,你還是怨我們,是不是?哪怕你阿媽死了,我也快要死了,你也還是怨我們,是不是?”

顧圖給他脫了鞋,感覺自己失了力氣,甚至站不起來,就百無聊賴地蹲在地上,淡淡地道:“說這些都沒有意義。我在洛京是有差使的,江夏王不可能放我走,他剛給了我胡騎營我就要走,那豈不是惹天下人笑話?”

渾邪王顫巍巍地道:“江夏王、江夏王的,他又不是皇帝!他對你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你連親人都不顧了?”

他對你到底有什麽好?

這一問令顧圖恍惚失笑,“他?他是我的恩主啊,阿爹。”

“他對你再是有恩,”渾邪王語重心長地道,“你幫他打了西昌侯,又守了四年邊境,也算仁至義盡了吧。孤塗啊,漢人沒有心的,個個都狡猾得像狐貍……”

“阿爹,您叫我什麽?”

渾邪王微微一怔,“孤塗……”

顧圖低聲道:“阿爹,我想問您一句,我到底叫什麽名字,您記得麽?”

渾邪王愣住,“你?你叫……”

卻像是想不出來,直到沉默的空氣漸漸地發了涼。

父親甚至已忘記了,顧圖他原本就是沒有名字的。

“阿爹。”顧圖猛地抓了一把頭發,“你們将我扔在這裏的時候我才三歲,傅母叫我孤塗,漢人的官員便給我記了個孤塗,你們知不知道?二十年,我在洛陽城裏過了二十年!一直就是個無名無姓的孤塗!阿爹,到底是誰沒有心啊?!”

他好像從不曾用這樣響的聲音說過話。

說到最後,他驀地站了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眼裏漏出了狼一樣沉冷的光。燈花燃到盡頭,畢剝地爆裂,而他高大的身軀遮住了光,在渾邪王瘦弱的身上投下山崖般的暗影,他低頭,父親在輕輕地顫抖,似乎是落淚了,卻別過頭去将臉隐在了陰影裏,令顧圖看不見。

他咬緊了牙。

不該說出來的。他忍耐了近一個月了,原本,若自己能一直忍到送他離開,就還可以是一個父慈子孝的溫暖佳話。

不該說出來的。真說出來了,看父親這副模樣,又覺自己勝之不武,卑劣至極。

他最終摔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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