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明月
◎大婚。◎
赫連衡最近被煩得很有些頭大。
最近院子裏養的那只鹦鹉會說人話了,見天兒罵他。
他的楚袅袅姑娘自從挂牌那一日被一個富商贖了身,便杳無音訊。
還有……
就是赫連笙。
自從赫連笙與顧淵不日大婚的消息公布,便是滿城的風雨。
坊間自是諸口相傳,有嘆皇家荒唐的,有興致勃勃傳各種版本的“佳話”的,甚至有以此事寫風月話本的。
而朝廷內,文武百官皆被這樁驚世駭俗的婚事所震動,上奏的折子一沓接着一沓。赫連衡聽聞,還有言官意圖撞柱,被衆人勸了下來。
當天,聖上臉色陰沉,下朝便甩袖怒氣沖沖去了玄鶴宮。
蘭貴妃早有準備,在院中等着,同時備好的,還有一壺爐子上煮着的、上好的清茶。
第二日,聖上便下了旨,以任性妄為、不成體統為由,罰了赫連笙禁足三月。
三月後出來,便是既定的婚期。
不能出門,赫連衡就理所當然地成了赫連笙的禍害對象。
“第……三個吧。”
他癱在軟榻上,雙目無神地看着面前擺着的幾個各有特色的琉璃盞,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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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笙今日穿了一身淺色的輕袍,清雅的顏色被他硬生生穿出了肆意的氣質。
聽了赫連衡的話,他應了一聲,将第三個拿起,遞給了一旁的小宮女:
“這個不要了。”
赫連衡拍案而起:“赫連笙你什麽意思!”
一旁,他帶過來的鹦鹉撲棱着翅膀,适時開了口:
“醜八怪,醜八怪!”
赫連衡:“……”
他看着鳥,磨了磨牙:“胳膊肘向外拐!”
鳥豆子大點的眼珠滴溜溜地轉,看着他,動了下脖子:“六殿下,六殿下!”
“诶……”
“醜八怪,醜八怪!”
赫連衡:“……”
“我今天非給你把毛拔了不可!”
他怒上心頭,撩起袖子就要去開籠子,聽到了一旁傳來的一聲輕笑。
他頓了頓,側過臉,看到了一旁支着下巴看他的赫連笙。
他的手頓了一頓,有些恍惚。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他家小七這樣的笑。
在……
那年之後。
宮內外都知道,當今七殿下驕縱任性,肆意妄為。
沒什麽人敢接近他,只有他知道,赫連笙會變成今天這個性子,不是沒有原因。
在他五六歲的時候,獨孤雅曾經離開了他許久。
具體緣由他并不清楚,只是知道原本總喜歡撓着他的下巴逗弄他的蘭姨娘突然搬去了很遠的地方。
在此之前,她已經獨享了許久的盛寵。
牆倒衆人推,沒人敢替她求情,除了赫連衡的母妃。
但是沒用。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赫連笙只有小小的一個,一個人在宮內享盡了冷清人暖。
這件事在獨孤雅複寵之後幾乎被所有人遺忘,但是赫連衡還記得。
因為自那之後,赫連笙的脾氣就變得乖戾了起來。
但是即便如此,赫連衡還是覺得,赫連笙并沒有其他人說的那樣……
不堪。
他重新坐回了椅子上,嘆了口氣:“這第三盞琉璃盞,如果我沒認錯的話,是四哥送過來的?”
空氣裏燃着熏香。
赫連笙喜歡濃烈的味道,這香像是玉蘭的香氣,帶着股暖甜。
“嗯。”他道,“他說是賀禮。”
他皺了皺眉,懶洋洋地道:“說了些有的沒的,我沒聽,收了就借口有事把他送走了。”
赫連衡一怔。
随即,他有些無奈:“哎……”
“也真是奇了。”他道,“四哥溫文儒雅,待人極大方,對待我們這些兄弟也極好。偏偏你不喜歡他,你到底是哪裏對他有成見?”
赫連笙手上拿着一顆夜明珠,正端詳着,聞言,将珠子往一旁的盤子裏一丢。
價值千金的珠子被随意丢在角落,委委屈屈地滾了一會兒,便不動了。
“假。”他道。
“你還記不記得。”他支着下巴,漫不經心地道,“他有一個妾室,姓陸?”
赫連瑾比他們大幾歲,早已出宮建府,也娶了正妃,是大将軍謝長寅之女,謝如煙。
這個陸氏,是他婚後第二年納的妾室。
“我記得。”赫連衡一愣,“當年四嫂有孕,陸氏給她投毒致其小産,休養了一年才休養好。四哥當即就命人把陸氏逐出府了。”
他猶豫着道,“當時還有人說,四哥這麽一個溫雅的人沖冠一怒為紅顏,四哥四嫂伉俪情深。”
“伉俪情深。”赫連笙嗤笑了一聲,“如果真的伉俪情深的話。怎麽會第二年就納妾。”
赫連衡被噎了一下。
“謝如煙懷孕三月的時候。”赫連笙輕聲道,“有人上了道折子,彈劾當年剛剛凱旋的謝将軍與西北的成王有秘密來往,意圖謀反。”
赫連衡臉上的笑意慢慢地斂了。
“這件事聖上派人調查過。”他道,“謝将軍是無辜的。”
“是啊。”赫連笙唇抵着杯子,慢慢地笑開,懶洋洋地道,“雖然,謝将軍最後被證明是無辜的。但是……你猜,得知謝将軍意圖謀反,那個從結婚初始就跟四嫂‘伉俪情深’的我四哥,在想什麽呢?”
“我可聽說,那道毒,差了半分,沒命的可就不是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了。”
赫連衡看着他。
少頃,他深吸了一口氣:“小七……”
“我猜的。”他赫連笙站起身,“你随便聽聽就算了,畢竟我這麽惡毒,嫉妒我四哥比我名聲好,也不是不可能。”
說完,他走到一邊,從不遠處的櫃子裏拿出了兩件大紅的喜服,自然地問赫連衡:
“這兩件哪件好看?”
赫連衡:“……”
他還沉浸在剛剛聽到的“秘辛”中回不過神,被這一抹豔紅晃了滿眼。
等到赫連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才猛地醒過神。
“右邊……的?”
這一回,赫連笙頗為贊同。
“我也覺得。”
他把左邊那件丢到一旁,然後将右邊那件仔細地放回了櫃子裏。
赫連衡看着他的動作,突然察覺到了一絲詭異。
梁楚是沒有專門男子與男子成婚的流程習俗。皇子成親,又比民間要鄭重許多。
這兩天,宮內外為了這場荒唐的婚事,頗為頭疼。
但是再頭疼,也不至于讓赫連笙親自動手。
他現在這樣,答案就只有一個,那就是赫連笙自己想折騰這些。
“你就……”赫連衡抽了抽嘴角,“這麽想把自己嫁出去?”
“是娶。”
赫連笙糾正他。
赫連衡:“……”
他覺得自己一個正常人,跟斷袖讨論房事,着實有些離譜。
“随便吧。”他道,“……你會不會太認真了些。”
赫連笙看着他,怔了一怔。
“就……”赫連衡結巴了一下,“其實我一直以為,你是一時興起。”
不止是他。
他覺得。
宮裏大部分人都是這麽以為的。
事實上,赫連笙提出要成親這件事,就已經令人十分訝異了。
以他的身份,若是收個男寵養在院內,雖然會引來風言風語,但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當然,顧淵是顧業潭之子,與小倌兒之流不能比,但是……
正兒八經成了婚,便是把這件事擺到了明面上。
為了不寒顧家的心,皇帝既然同意了這門婚事,定不可能出爾反爾。
赫連衡今日才發現,原來赫連笙……
是認真的。
他擡起頭,腦子裏有些恍惚,卻發現赫連笙又用那種看腦子有病的人的眼神看着他了。
他:“……”
“我不認真。”赫連笙道,“我在這給自己找罪受麽?”
他是第一次發現成親那麽麻煩。
他又是被寵慣了的人,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這幾日,他忍着不耐處置這些,已經挨了獨孤雅好幾頓嘲笑。
赫連衡無言,硬着頭皮陪着他挑挑揀揀。
一轉眼,就到了大婚當日。
大婚當日,赫連笙是被轎子擡進顧府的。
婚期籌備的後期,他已經被折騰得煩不勝煩,顧家派人謹慎地詢問相關事宜的時候,他一應回了“皆可”。
再後來,這些瑣事就交給了獨孤雅。
一直到婚禮當天,他才想起了一件事。
那就是獨孤雅在生他之前,其實一度想要個女兒。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他皺着眉頭被宮人拉着打扮,喜服,束冠,再被人塞上花轎。
所幸,獨孤雅沒有把喜帕蓋到他的頭上。
外面鑼鼓喧天,他坐在晃晃悠悠的喜轎上,想起剛剛喜娘附在他耳邊說的話,難得地走了神。
……這事還得怪赫連衡。
他想。
要不是他說什麽嫁娶,他也不會……
去找那種東西來看。
看也沒仔細看,剛翻了沒兩頁,他就皺着眉把冊子丢下了,覺得太過誇張。
以至于現在,他完全想不到一會兒該怎麽辦。
……算了。
他想。
左右他又不會,讓顧淵來也行。
這個念頭一出,他再沒了負擔,專心致志地等着花轎落地。
他的腰上還別着一根玉笛,這會兒硌得慌,但是他想了想,還是沒把它取下來。
別的禮物都可以到時候給,這根碧玉笛是他自己跟着宮裏的師傅一點點做的,這份見面禮,他還是想親手交給顧淵。
他支着下巴,随着時間的臨近,感受到了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
他覺得有些好笑,但并未在意。
他不是個喜歡遮遮掩掩的人,喜歡就是喜歡。
他期待今天的大婚,也期待見到顧淵。
當日驚鴻一瞥,他就記住了對方全部的樣子。
他希望……
對方也還記得他。
所以,一會兒第一句話說什麽好呢。
他支着下巴,漫不經心地想着,卻發現轎子突然停了。
“殿下,到了。”有人在轎外道。
按禮,在這裏,應該是顧淵将他扶出轎。
但是門外并沒有動靜。
赫連笙想了想,也不耐煩多等,自己掀了轎簾,下了轎子。
剛滿十八的少年一身大紅衣袍,一張豔麗的臉龐上了些許薄妝,愈發顯得明豔奪目,更不用說一雙勾魂攝魄的異瞳。
他出轎的剎那,不遠處圍觀的百姓皆怔在了原地,然後,便是驚豔之後的竊竊私語。
他對于這些目光渾不在意,在不遠處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多日不見。
對方似乎又好看了不少。
他看着對方那張清冷俊秀的臉龐,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來,幾步走過去,就要牽住對方的手……
他沒能完成這個動作。
就在他碰到對方的那個剎那,對方不着痕跡地避開了他。
他怔了一怔,擡起眼,看到了對方無波無瀾的淡漠眼神。
“殿下。”他淡淡地道,像是沒有看到他伸出的手,“當心腳下。”
赫連笙頓了頓,收回了手。
“好。”
他開了口。
然後,他看着顧淵沒有再看他一眼,而是轉過身,走向了裏面。
他頓了頓,垂眸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片刻,擡起眼,跟在了對方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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