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明月

◎這是一匹極為不聽話的馬。◎

“荒唐!”

一聲怒斥自殿內傳來,震得外面伺候的宮人皆是一抖。

一個小宮女急匆匆地想要進來,被桑桂攔在了門外。

“聖上……”

“生氣呢。”桑桂作了個噤聲的手勢,“有什麽事一會兒再說。”

小宮女會意,悄悄退到一邊:“聖上還是為七……”

桑桂颔首,面上也有了些許無奈。

這裏可是玄鶴宮。

換做往常,是整個後宮的豔羨目光聚集的地兒。

绫羅綢緞、奇珍異寶,日常是變着法兒地往這送,為的就是讨宮內那位的歡心。

這份榮耀,連皇後住的翊坤宮都比不過。

聖上何時在玄鶴宮發過這麽大的火。

不過……

宮內那位小殿下,也委實荒唐任性得太過了些。

幾日前,六七二位殿下偷溜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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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即便是遇上了鄒家的公子,把人踹入湖中,也不算什麽大事。

但偏偏七殿下回宮之後就着了魔,直接面見聖上,非要聖上給他和顧家的公子賜婚——

顧家的公子,雖說才情與品貌皆是上乘……

可他畢竟是個男子啊!

七殿下平日任性,聖上都縱着,這一下算是氣得不輕。

門內的呵斥還在隐隐傳來,不多時,殿門被猛地踹開。

身着明黃、面目威嚴的皇帝氣勢洶洶地走出來。

桑桂趕緊跟在他後頭,往裏一瞥,看到了裏面正倚在軟榻上懶洋洋的身影。

……也就七殿下了。

他想。

與聖上說話,不僅不需跪着,還能跟聖上吵個有來有回。

走到階邊,皇帝停下了腳步,桑桂适時地垂首。

“貴妃呢?”他問。

嗓音低沉,還含着些餘怒。

“貴妃娘娘在禦花園賞花。”桑桂輕聲道,“聖上要擺駕禦花園麽?”

“她還有心情賞花!她教出來的好兒子!”男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胸口不住地起伏,“堂堂皇子,為了個男人跟朕叫板,說出去朕都嫌丢人!”

“去,把她叫回來!”

小太監應了聲,匆匆而去。

“……等等。”皇帝緩了一緩,“這幾天,她有跟那個孽障說過什麽麽?”

“回聖上。”小太監怔了怔,随即小聲道,“貴妃娘娘這幾天陪着殿下在馬場馴馬,回宮後殿下在書房,娘娘則是在宮內休息,娘娘……并未提起殿下的婚約。”

空氣一片寂靜。

片刻後,皇帝開了口:“宣顧業潭。”

桑桂以為自己聽錯了:“……聖上?”

“宣顧業潭。”

男人的臉色晦暗不明,看了屋內一眼,緩緩地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

桑桂跟着看過去,看到了正支着下巴,垂着眸坐在軟榻上專心看着一本書的赫連笙。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對方擡起頭,沖他頗為無辜地笑了笑。

桑桂背後出了一身冷汗,慌忙低下頭,匆匆地跟在了皇帝的身後。

“所以,你是怎麽跟父皇說的?”

玄鶴宮內,前來拜訪的赫連衡問出這句話,語氣頗為微妙。

饒是遲鈍如他,也不太能接受自小同一起長大的弟弟突然成了個斷袖。

而且……

這裏頭還有他的一份功勞。

若不是他拖着赫連笙出去,對方也不會遇上顧淵。

“不是。”他還是沒忍住,“小七,你這也太草率了,婚姻大事,不同于兒戲,你……”

他話說了一半,卡在喉嚨裏,瞠目結舌地看着赫連笙拿出了一張畫像。

畫像上,清冷俊秀的男子被畫得栩栩如生,尤其是眉眼間那點冷月般的高華,被描繪得細致而又傳神。

“好看麽?”赫連笙問。

赫連衡:“……”

“嗯。”他老老實實地道。

赫連笙漫不經心地将畫收起來,擱在了一旁,懶洋洋地開了口:“沒畫出本人半分氣質神韻。”

赫連衡:“……”

“不是。”他不可置信地道,“就因為他好看?”

“我不想娶妻。”赫連笙淡淡地道。

他不想娶妻,但又到了成婚的年紀。

“與其最後在宮宴上被老頭兒先斬後奏。”他漫不經心地道,“還不如自己先找個順眼的。”

他挑。

迄今為止,也就顧淵給了他“順眼”的感覺。

這讓他覺得頗為新奇。

他試了一下,若是整日對着這樣一張臉,他應該不會感到讨厭。

這就夠了。

赫連笙本來就是想到什麽就做什麽的性子,世俗道德攔不住他。

北殷族論姻緣,從來講究的就是一個眼緣。

別說是一個男子,就算他看上的是一根木頭,只要他樂意,給木頭套上喜服再跟他成親,他也覺得沒什麽大不了。

獨孤雅也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

赫連笙把這件事的時候,二人正在馬場馴馬。

獨孤雅一身火紅的衣裙,頭上用簪子松松地挽着頭發,露出了一張豔麗動人的臉龐。

她已年近四十,面容卻依然明豔動人,騎在馬上的時候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聽到了赫連笙的話,她只是略挑了挑眉:

“想好了?”

“嗯。”赫連笙道。

“想好了就去做。”她笑罵了一聲,“小兔崽子,好的不學學壞的。”

如此。

赫連笙便知道,這就是同意。

至于……

“我跟他說。”赫連笙道,“不管他同不同意,我都是個斷袖。”

“不是顧行舟,也會是別人,讓他看着辦。”

赫連衡啞然。

“你是麽?”

“現在是了。”赫連笙将畫放到一旁,站起了身,“走,帶你去看看我的飛雪。”

飛雪是一匹馬。

還是一匹極為不聽話的馬。

赫連衡不太擅騎射,主要是當初沒好好跟着老師上課。

飛雪送進宮的時候,因為性子太烈,傷過好多人,其中就包括因為好奇嘗試的赫連衡。

他養了兩個月的傷,再來到馬場的時候,赫連笙已經把它馴得又乖又聽話。

飛雪脾氣不好,赫連笙的脾氣更壞。

赫連衡一直覺得,這是一物降一物。

欺軟怕硬的一種。

今天沒有再下雪,兩人到馬場的時候天氣晴朗,陽光都照得人暖洋洋的。

赫連笙騎着飛雪在場子裏了一圈,逆着光回來的時候帶起了一陣風。

赫連衡看到了他額角的薄汗,從他那雙漂亮的異瞳裏看出了他今天心情不錯。

“試試麽?”

“不了。”赫連衡很誠懇,“怕死。”

他頓了頓,“我還有個問題。”

他看着赫連笙漂亮精致的臉龐,陽光給那張幾乎沒有瑕疵的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

不說話的時候,赫連笙的長相也是搶眼奪目的漂亮。

赫連衡覺得自己很沒出息。

他經常覺得,這樣一張臉,即便是驕矜任性,也少了幾分跋扈。

他好像天生就該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配上最好的東西,不管是珠寶、尊貴的身份,還是人。

“什麽?”

赫連笙見他不說話了,主動開了口。

“沒什麽。”赫連衡道。

他本來想說,你這麽大張旗鼓,要是顧淵不喜歡你怎麽辦。

但是現在想想,這話像是多餘的顧慮。

不說赫連笙長得好看。

他雖是男子,但也是正兒八經的皇室。

跟他成親,便是皇親國戚。

顧家再位高權重,沒了這樁婚事,也到不了這樣的身份。

他若是顧家,不會、也沒那個膽子拒絕。

“我想多了。”他道。

赫連笙從馬上下來,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像是在看一個傻子。

赫連衡摸了摸鼻子,欲蓋彌彰地咳嗽了一聲。

小太監恭敬地遞上了帕子,赫連笙接過去,擦幹淨了手。

他其實知道赫連衡本來想說什麽。

回到玄鶴宮,夜半時分,他躺在床上,看着外頭皎潔的月色,卻忽然有些睡不着。

他敢拒絕。

他漫不經心地想。

他若是敢……

算了。

他嘆了口氣。

他好像對顧淵過分寬容了。

他想了想,若是對方敢拒絕,他好像也不太想治他的罪。

到時候讓老頭兒放他一馬吧。

他這麽想着,阖上了眼睛。

只是天亮的時候,他就沒了這個顧慮。

“殿下。”小太監躬身,“聖上說,請您起了後到乾清宮去一趟。”

“婚事……顧大人那邊,已經同意了。”

赫連笙頓了一下,淡淡地應了一聲。

然後,他擡起頭看到了面前的銅鏡,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角,是翹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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