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明月
◎“把他給我丢湖裏去。”◎
芙蓉美人楚袅袅。
人如其名,楚楚動人。
一舞價值千金。
在赫連笙眼裏,就是赫連衡傻子碰上騙子——
上趕着上當。
他們在二樓雅座坐下的時候,芙蓉樓下的大堂已經坐滿了人。
赫連笙戴上了面具,桌上沏好的新茶他一口也沒動。
他只是支着下巴,看赫連衡伸長了脖子看外面。
像是只被拎住了脖子的鵝。
“一會兒要借你銀子麽?”他問。
赫連衡的生母不受寵,連帶着他也不受重視。
他随了他娘,沒什麽心眼,整日傻呵呵的,被宮人欺負了也不知道。
大多數時候,都是赫連笙看不過眼,幫他教訓下人。
宮裏用錢的地方多。
偶爾,他也會替人周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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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他這個問題,赫連衡的臉上先是出現了茫然。
然後,大片的紅就漫上了他的臉頰。
“說……說什麽呢。”他結結巴巴地道,“我就只是看看!”
赫連笙看着他。
這目光裏含着些微妙和不解。
赫連衡惱羞成怒:“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赫連笙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就是覺得,你明明喜歡人還想和人睡覺,又還要端着的樣子,挺假的。”
不僅是他。
還有臺下的一群人。
穿着得體,自诩名門。
眼裏分明藏着欲望。
但是說出“想要”二字像是要了他們的命。
這話直白了些,赫連衡臉通紅,正要辯駁這是風雅,卻想起了面前人的出身。
赫連笙身上流了一半北殷族的血。
北殷民風開放,直來直往,從百姓到貴族,都是敢愛敢恨的性子。
當年北殷族公主獨孤雅随父入京,本來是要嫁給先帝的。
是小公主一眼看上了當時還是皇子的當今聖上,硬是纏着北殷族族長提出更改婚約,這才成了如今的蘭貴妃。
他将赫連笙的話迅速理解成了文化差異,心裏平衡了不少。
“行,你厲害。”他心平氣和地道,“等年後我倆出宮建府,貴妃娘娘就要張羅給你選妃的事情了。”
“到那時候,希望你看上了哪家小姐,能像你說的那樣主動哈。”
赫連笙皺了皺眉。
赫連衡的話戳中了他的心事。
近些日子,獨孤雅确實一直在源源不斷地給他看畫像。
讓他不勝其煩。
要不是因為這個,他也不會答應赫連衡,跟他溜出來散心。
臺下忽得傳來一陣驚呼。
原來是楚袅袅已經上了臺。
美人膚若凝脂,身姿婀娜,一雙眼眸顧盼生姿,像是會說話。
她盈盈一拜,臺下的無數人都看直了眼睛。
赫連衡瞬間被吸引了注意力。
赫連笙看着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嗤笑了一聲,在滿堂喝彩聲中站起了身。
“哎,小七你去哪兒?”
“出去透透氣。”赫連笙道。
再不出去。
他就要被甜得發膩的脂粉味兒嗆死了。
京城最大的茶樓清風客二樓。
清雅幽靜的臨河隔間內,有兩個身影相對而坐。
一人着青衫,一人則是淡藍衣袍。
兩人面前,都擺着一杯沏好的新茶。
茶葉浮浮沉沉,在袅袅的白霧中散發出淺淡的香氣。
一雙手執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
正是身着青衫的那位。
一口茶喝罷,他看了眼不遠處的熱鬧,然後笑了:
“楚袅袅的面子還真是大啊,這半個京城有頭有臉的公子哥兒都來了吧?”
“嗯。”
他面前的人淡淡地應了一聲。
似乎并不想對此多加議論。
“太冷淡了,太冷淡了啊顧行舟。”青衫公子支着下巴瞧他,“好歹楚袅袅的心上人也是你,你也不去湊個熱鬧,露個臉。”
“……”
“感情的事若不是你情我願,何必給人多餘的希望。”
顧淵道。
“也就你了。”孟乾搖了搖頭,“你跟她身份雲泥之別,就算是收了入府,沒名沒分,人家估計也樂意得很。換做旁人,早就下手了。”
“對了。”他道,“我聽說你爹近來很忙?”
顧淵的父親是禮部尚書。
近些日子,一直頻繁地出入宮中。
顧淵颔首:“北殷派人送來了歲貢,還說不日北殷使臣要來,為的是這件事。”
這事不是機密。
孟乾其實也聽說了。
他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沉吟。
“這北殷族……”他若有所思,“近來似乎動作多了些。”
顧淵擡起頭,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了。”孟乾笑了,“我不說了,有分寸。”
“要說,北殷族也算是梁楚的功臣了。”他把玩着空茶杯,“當年亂世,群雄紛争,要不是北殷出兵相助,也打不下如今這麽大的版圖,梁楚開國之戰,北殷出了大力氣。”
“也就是那個時候,越帝給了歸順的北殷族那麽多的承諾,讓其能夠偏安一隅吧。”
這些承諾不僅包括了北殷族族長地位堪比異姓王,也包括了允其于北聖山以北的雪原自行聚居,不必南遷。
條件則是,為北殷守好北疆,且俯首稱臣。
“當年,越帝跟北殷族的族長,可是真正的過命之交。”
“百年之前的事了。”
顧淵淡淡地開了口。
“是。”
孟乾将空茶杯放下,應了聲。
話已至此,再多的也說不出口。
兩人一時,皆是無話。
不過,雖是說不了正事,不一會兒,孟乾又想起了些別的。
“說起來。”他道,“七殿下今年……也該十七了罷?”
“應該是。”顧淵想了想,“怎麽?”
“沒怎麽。”孟乾嘴角勾了勾,語氣很懶,“陛下不是對蘭貴妃母子都寵愛有加麽?七殿下嬌縱任性,自小便出了名,也不知道日後是哪家小姐倒……有這個福氣。”
“不過……”他想了想,笑了,“我聽說七殿下性子不好,相貌倒是随了其母,極為出挑,尤其是一雙異瞳,漂亮得跟妖孽似的,真想見見。”
梁楚不如北殷風氣開放,但男風之事也盛行。
這話裏含着點隐約的狎昵意味。
顧淵沉了臉色,茶杯放在桌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孟乾。”他淡淡地道,“慎言。”
孟乾識趣,對他做了個“不說了”的手勢,然後想到了什麽,轉過了頭。
他們說了這麽會兒話,都沒避着身後的小姑娘。
這會兒轉過去,孟乾才發現,她還在盯着手上的面具發呆。
“小亭月,還在看漂亮哥哥買給你的面具啊。”他笑了。
顧亭月剛回來,就說有個漂亮哥哥給她買了面具。
她怕生,很少跟陌生人親近。
這是件稀奇事兒。
為此,孟乾還戲稱,顧淵的兄長地位要不保。
小姑娘不搭理他,專心地看着面具發呆。
做工粗糙的面具上,斑斓的蝴蝶展翅欲飛,吸引了她的全部目光。
孟乾看了一會兒,在心裏嘆了口氣。
正欲收回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旁的窗外,頓了一下。
“哎,行舟。”他語氣微妙,“你看那兒。”
顧淵頓了頓,擡起了眼:“嗯?”
“鄒宏濟。”
孟乾言簡意赅。
顧淵一怔,随即,皺起了眉。
芙蓉樓外的暗巷內。
赫連笙看着面前醉醺醺的人,揉了揉剛剛被攥得通紅的手腕,覺得挺有意思的。
他難得出宮一趟,前有拽着他衣角碰瓷的小姑娘,後有一個在這大放厥詞,讓他堂堂皇子陪一晚的……
“你剛剛說。”他饒有興趣地道,“你姓什麽?”
“我家公子姓鄒。”一旁的家奴趾高氣昂地開了口,“你可以去京城打聽打聽,鄒公子看上你,可是你的福氣。”
赫連笙若有所思。
姓鄒。
他對朝廷的官員不太熟悉。
若是赫連衡在,可能還知道這個鄒家,是何許人。
“哎……別這麽兇。”
一旁的男人打了個酒嗝,醉醺醺地靠過來,要摟他的肩膀。
“小美人兒,我看你剛剛從芙蓉樓出來,戴着面具……是他們家的小倌兒?”
今日花燈節,芙蓉樓裏的姑娘小倌兒都戴了統一的面具。
也算是應了個景兒。
赫連笙的面具是攤子上随便買的,紋樣并不同。
但是天色昏暗,喝醉了的鄒宏濟顯然注意不到這個細節。
他打量着面前身量纖細的少年,手上似乎還有剛剛碰到他手腕時滑膩的觸感。
再加上對方露出的精致的下半張臉,他已經斷定:
這是芙蓉樓藏着準備過些時日挂牌的極品。
赫連笙回過神,嘆了口氣。
“今天心情好。”他道,“給你個機會。”
“現在滾……”
“你可以保住你的一條胳膊。”
至于碰過他的那條,是肯定要打骨折的。
鄒宏濟這輩子沒碰到有人敢在他面前說這樣平靜又狂妄的話,愣了一愣,酒都醒了一半。
他眯起眼,打量着面前淡淡地看着他的少年,沒感覺到生氣,反而覺得帶勁兒。
他沖家奴使了個眼色。
幾個家奴會意,提了棍子就要上前。
赫連笙垂着眼,漫不經心地看地上的影子,在心裏默數:
三。
二。
一。
影子到了近前,他嘆了口氣,正要掏腰間的令牌,耳邊突然響起了個清冷的聲音。
“住手。”
他怔了一怔,擡起眼。
月色下,男人一襲藍衫,身姿挺拔如竹。
他的眉眼俊秀,鼻梁挺拔,一雙薄唇緊抿,臉上俱是淡漠之色。
這一點淡漠讓他驟然變得有些孤高,卻依舊氣質高華。
就像……
天上挂着的那輪孤月。
“你們在幹什麽?”
他皺了眉,看向周圍拿着棍子的家丁。
他看起來溫文爾雅,卻有股不自覺就讓人信服的氣場。
赫連笙回過神,饒有興趣地看着對方用眼神斥退了周邊蠢蠢欲動的家丁。
與此同時,他聞到了一點香。
那是男人身上傳來的,一點清茶似的味道。
被他這麽一打岔,鄒公子的酒算是徹底醒了。
赫連笙眼睜睜地看着他怒火中燒地打了個酒嗝,然後沖到了男人面前,卻被一只手制住了手腕。
然後,鄒公子就變成了一條被制住卻還在瘋狂蹦跳的魚。
這個場景實在是太過好笑,以至于赫連笙非常不客氣地笑出了聲。
他一笑,男人就看了他一眼。
不過很快,他就收回了目光,溫聲道:
“要我報官,還是親自上門,去告訴鄒大人你今天做了什麽?”
被制住的人看着他,目光露出了些許恐懼之色。
他咬着牙:“你……”
“我說到做到。”男人淡淡地道。
鄒公子的臉色由紅轉白。
最後,他不甘地道:
“……我不動他就是了,你放開。”
男人頓了頓,放開了他。
然後,他走到了赫連笙面前。
“沒事吧?”他問。
語氣很輕,是溫和的安撫。
赫連笙看着他眼底露出的關切,準備從牆上起來的動作頓了一下。
“有。”片刻後,他勾了勾嘴角,道,“手斷了。扶我一下?”
顧淵:“……”
他看着對方明顯完好的雙臂,遲疑了一下。
不過很快,他就反應了過來,就要俯身:
“我送你去醫……”
“開個玩笑。”
赫連笙這回是真的笑了,直起了身。
這個笑極為晃眼,顧淵怔了一下。
下一秒,他聽到少年開了口:“你認識他?你們是朋友?”
顧淵頓了頓。
“不算認識,不是。”他道。
這是實話。
他跟鄒宏濟沒有交集。
唯一的交集,就是他聽說過對方欺男霸女的名聲。
對方願意收手,是因為認出了他。
“我想也是。”赫連笙輕聲道,“那我覺得不過瘾,親自教訓他一下,你不介意吧?”
顧淵怔了一怔。
還沒等他思索出這句話的意思,少年就把他的話當作了默認,摘掉面具——
露出了一雙漂亮得近乎妖異的異瞳。
“把他給我丢湖裏去。”
他把一塊令牌丢給了不遠處的仆從,輕聲吩咐。
仆從聽到前面的話,先是不可置信,然後,金色的令牌就落到了他們的手上。
看清上面字的剎那,他們就顫抖着跪了下來。
“七,七殿下……”
赫連笙從來下的都是命令,并沒有要和人讨價還價的意思。
說完這句話,他就不再搭理他們。
因為……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叫什麽名字?”
他看着顧淵,輕聲問。
片刻後,他等到了他的答案。
“顧淵,字行舟。”對方道,然後頓了頓,“七……”
“……你等等。”
赫連笙皺着眉,伸手止住了他下跪的動作。
他思索了一會兒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一直到他看到了不遠處跑過來的赫連衡。
哦。
他想。
原來是他給自己安排的嫂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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