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貍奴

◎他的心裏有蒼生黎民,有江山百姓,唯獨不會有他。◎

楚袅袅沒有留太久。

赫連笙沒有問她太多的問題, 最終只是還問了她赫連衡的情況。

對于他來說,現今,在這偌大的京城中, 也只有這麽幾個人是他關心的了。

“梁王殿下現下被關在牢裏。”楚袅袅想了想, “您……在宮中, 若是再處置梁王殿下,朝中說不定有人會有微詞。”

“六殿下性子單純。”她道,“皇帝應該暫時不會對他動殺心。”

至于其他的, 他們其實也沒辦法。

赫連笙默然。

不過他也估計,赫連瑾暫時不會殺赫連衡。

這階段,也就只有保住命最重要了。

等到談完,楚袅袅擡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奴婢該走了。”她輕聲道。

然後,她猶豫了一瞬, 看向了貓窩中白色的小貓。

“奴婢知道, 殿下在顧府有諸多不便。”她頓了頓,“不過還請殿下暫時忍耐一下,若是有什麽事,可以随時來找奴婢。”

說罷, 她福了福身,出了門。

晨光熹微, 赫連笙看着門被關上,垂了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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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他把自己團回了貓窩。

貓的身體有諸多不便, 不過, 也有一些別的好處, 比如現在, 他只要把自己往軟綿的貓窩裏一塞, 就可以抵禦寒冷。

楚袅袅既然混了進來,那麽以後,他就有了接應的人。

他暫時放下了心,卻想起了楚袅袅的話。

他從前追着顧淵,滿心裏只有對方。

現在想想,想必滿京城都看盡了他的笑話。

而北殷那邊,既然有人在京城……

想必也是知道的。

他們會怎麽看待他呢。

他想。

會憐憫他麽?

還是……

覺得他丢了北殷的臉?

無論是什麽樣的态度,他其實都能接受。

但是……

他想回去了。

他看了那麽多年梁楚的風光,如今也看夠了。

他想回去看看北殷大片大片的雪原,漂亮得不像話的火熘駒。

還有天空盤旋的玄鷹。

對他來說,在北殷,他不需要勾心鬥角,也不需要陰謀算計。

更不需要整天費盡心思讨好任何人。

……他只要活着就行了。

一轉眼,赫連笙在顧府度過了兩三天的時光。

對于他來說,這兩三天還算輕松愉快。

他逐漸适應了作為貓的身體,無論是跑跳還是食物。

他甚至在對着人類撒嬌這一條上自己說服了自己。

反正他撒嬌,別人又不知道他就是赫連笙。

他只是一只小貓咪而已。

既然對着愚蠢的人類親親蹭蹭抱抱,就能獲得想要的一切。

那為什麽不做?

赫連笙忽略了楚袅袅有的時候路過時欲言又止的眼神,覺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合理。

而……

這兩三天對顧府來說,可謂是驚心動魄。

首先,是赫連笙的死訊傳到了顧府。

先前赫連瑾的聖旨到的時候,顧業潭就已經放下了心。

眼下,赫連笙身死,再無與顧淵糾纏的可能。

他雖然也覺得赫連笙年紀輕輕的頗為可惜,但終究是皇家之事,感懷過後,更多的,他還是為顧淵松了一口氣。

但是很快,他發現他這口氣松早了。

某一日,赫連笙路過書房,就聽到了顧淵跟顧業潭的對話。

兩人俱是剛從朝上回來。

前腳剛跨進門檻,後腳,顧業潭就臉色陰沉地拉上了門。

赫連笙腳步一頓,片刻後,跳上了窗臺,趁着兩人沒注意,躲到了擺着的盆景後。

他現在需要知道朝上的情況。

這對他能否救到赫連衡很重要。

屋子裏很安靜,赫連笙趴成一團,一邊用爪子玩面前的葉子,一邊豎起了耳朵。

“那份彈劾鄒毅的奏折,是你上的。”一進門,顧業潭就看着顧淵,沉聲開了口,聲音裏帶了些怒氣,“為何要寫那份奏折?”

“奏折裏寫得很清楚了。”顧淵淡淡地道,“南羌河水患,除了地方上初期疏忽大意,也有撥赈災銀不及時的原因,南羌河那一帶的錢糧歸鄒侍郎管,一應事宜也都是他在負責。孩兒上奏,有什麽問題麽?”

他頓了頓,“孩兒與唐侍郎商議過這件事。”

“那姓唐的為何不自己去,你不知道麽?”

顧業潭看着他,氣急攻心,“鄒毅在聖上還是皇子之時就與其頗為親近,有從龍之功!如今聖上初登基,你這樣,是逼聖上寒老臣的心!”

這話一出,赫連笙就在心底笑了一聲。

顧業潭還是不了解赫連瑾。

他想。

赫連瑾親近的人多了去了。

若是個個都有從龍之功,那可犒賞不過來。

他留着鄒毅,純粹是因為他會舔、說的話好聽,又尋不出錯處罷了。

他擡起眼,漫不經心。

想看看顧淵有沒有被顧業潭的話吓到。

擡起眼,他卻愣了一愣。

他看到顧淵勾了勾唇。

“父親,您錯了。”他輕聲道,“聖上初登基,最重要的事是安撫民心。”

顧業潭一愣。

與此同時,赫連笙玩着葉子的爪子頓了一頓。

“南羌河水患剛平,數萬流民流離失所。”顧淵垂了眸,“孩兒親自去過南羌河,那裏的百姓吃不飽也穿不暖,即便水患平息,許多人接下去的生活也艱難。”

“推出鄒毅,是給百姓一個宣洩的出口,若是貪官污吏被除,那便是大快人心。”

“之後,朝廷再撥錢糧安撫,百姓便會稱新帝手段嚴明。”

“一個鄒毅而已。”他輕輕道,“沒了一個戶部侍郎,還有大把的人頂上。聖上登基,是衆望所歸,哪來從龍一說?”

顧業潭沉默了一瞬:“……你怎麽知道鄒毅有問題?”

“戶部這些年,出的事還少麽?”

顧淵淡淡地道。

顧業潭默然。

鄒毅有問題……

他其實也知道。

戶部掌管天下錢糧,是最肥的肥差。

南羌河一事确實頗為蹊跷,曾有線索指向戶部,但是先帝那時已病入膏肓,有心無力。

等到新帝登基,便無人再提此事。

而鄒毅,是朝中出了名的會鑽營。

他擡起眼,看着低垂着眼的兒子,突然感覺到了一絲陌生。

在顧淵剛入仕之時,他曾經告訴過對方。

為官,固然要學會與人相處之道,但也不可太過随波逐流。

必要之時,也要敢于直谏。

顧淵聰明,有治世之才。

若是他想,假以時日,必會成為朝之重臣。

但是他又性子溫雅,顧業潭一直以為,比起朝堂,對方會更願意留在翰林這樣的地方。

而今日在朝堂之上……

他第一次看見了顧淵的另一面。

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劍。

滿是寒涼的鋒芒。

事實上,他之所以并未太過斥責顧淵,也是因為……

這件事,顧淵辦得極漂亮。

他并未将矛頭直接指向鄒毅,只是将水患一時作了有理有據而邏輯缜密的奏報。

而奏折的最後,他才附上了自己的一些猜測。

這些猜測字裏行間皆未提到鄒毅,但是赫連瑾何等聰明,一眼便看出來了是哪裏有問題。

鄒毅當即就臉色慘白。

顧淵比他想象中适合入仕,顧業潭本該高興。

但是此時此刻,他的臉上卻沒什麽喜悅的表情。

他不說話,顧淵便也不說。

他的眼底一片青黑,那是這幾日不眠不休操勞的結果。

不是他想這樣。

而是……

他不得不這樣。

他只要一閉上眼,滿腦子,就是赫連笙最後躺在地上、了無生氣的模樣。

赫連笙是半月前出的殡。

生前尊貴的皇子,死後,因為身上背着的罪名,就連葬禮也一切從簡。

幾乎沒有什麽來吊唁的人。

樹倒猢狲散,本是人生常理。

但是顧淵看着空蕩蕩的靈堂,卻只覺得胸口悶痛。

這是他近些日子以來常有的反應。

他清楚這是這些日子以來操勞過度,外加思慮過多的緣故。

因而,他瞞着任何人沒請大夫。

疼的時候他就忍着,有一次,他疼得受不了了,伏在案上的時候,他突然想到:

當初赫連笙跪在殿前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那麽疼。

這個念頭閃過,疼痛就突然變得沒有那麽難以忍受。

說來奇怪……

顧淵那一日只想帶着赫連笙走,但是等到赫連笙的靈停在了顧府,他卻再也沒有勇氣去看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麽。

是怕看見那張曾經會對着他笑的臉如今面無表情的樣子,還是怕一看,赫連笙死去的事實就又會浮現在他的腦海。

他幾乎是逃避一般地處理着事務,幾乎住在了工部。

一直到做成了想做的事。

他才緩過了一口氣。

他走着神,無意中擡起眼,卻發現了花盆背後一團白色的東西。

他怔了怔,意識到了什麽。

他剛打算過去,顧業潭就又開了口:

“淵兒。”

他的聲音很低:“你說實話,你彈劾鄒毅,還為了什麽?”

話音落下,空氣裏一片寂靜。

少頃,顧淵動了動唇。

“子不教,父之過。”他輕聲道,“父親,不是麽?”

顧業潭看着他,眼眸深沉。

顧淵看着他,臉色蒼白而平靜。

這一次,鄒毅出事。

輕則鄒家勢衰,重則牽連整個鄒家。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

鄒宏濟都完了。

他會把赫連笙遭受過的屈辱,一樣一樣還給鄒宏濟。

這是……

他唯一能為對方做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

另一側,原本還有些好奇顧淵為什麽無緣無故彈劾鄒毅的赫連笙聽到這句話,神色一頓,有些訝異地擡起了眼。

子不教父之過……

那麽,顧淵針對的人,其實是鄒宏濟?

這兩人有什麽仇麽?

好像他跟鄒宏濟的仇比較大才對。

他思忖着,突然想到了什麽,身體僵了一僵。

不過很快。

他就平靜了。

顧淵怎麽可能是為了他。

他在心底笑了笑,想。

他的心裏有蒼生黎民,有江山百姓,唯獨不會有他。

他對顧淵費盡心思,而顧淵從來都沒有把他放在心上過。

他唯一對他費過的心思,是為了報複他,假意和他在一起,然後又為了梁楚,對他虛與委蛇。

就是這些……

顧淵看起來,也已經夠委屈了。

他怎麽可能為了他……

費這樣的心思。

是因為鄒宏濟平日裏欺男霸女,他看不過眼了吧。

想到這,他就釋然了。

屋子裏沒動靜,他趴得有點麻,正打算起身溜下窗臺,卻猝不及防撞上了另一個人影。

正是路過書房,準備來找顧淵的柳黎。

對方今日穿了件天青色的薄衫,面色紅潤,氣色看上去比之前赫連笙見他,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赫連笙思索了一番,意識到這可能是因為他死了。

他沉默了片刻,興致缺缺地打算避開對方,對方卻已經察覺到了什麽,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對方看到他眼睛的那個剎那,臉色驟然一變。

随即,他的面色就難看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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