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蝴蝶(二合一)

◎“顧大人興許只是認錯人了。”◎

孟乾沒有勸動顧淵。

臨走的時候, 他擡起頭,看了顧淵一眼。

四年過去,當初那個跟他一起長大的小少年, 已經長成了俊美的青年。

從前, 他跟顧淵是無話不談的好友。

可是這四年, 他看着顧淵在朝中如魚得水,一點點地爬到衆人都豔羨的位置。

兩人之間的話卻越來越少。有的時候,他看着朝上那個一身官服、眉眼淡然中藏着銳利的青年, 都會覺得恍如隔世的陌生。

他不知道對方這麽拼命往上爬、甚至被人暗中罵是小人都不管不顧是為什麽,但是他知道,這一定跟那個已經銷聲匿跡的人有關。

最終,他只是嘆了口氣。

“保重。”他道。

“好。”顧淵颔首,然後, 他頓了頓, “京中這邊,還要麻煩你多看顧。”

“這是自然。”孟乾颔首應下,踏出了門。

屋子內重新靜默下來,顧淵收回了目光。

少頃, 他走到書桌邊,按下了機關。

書櫃緩緩地打開, 露出裏面昏暗的房間,他端着燭火,将它輕輕地放置在了桌子上, 順着隐約的燭光, 看到了空氣中漂浮的灰塵。

這是四年來, 他第一次踏足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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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格內還是原來的布置, 一張軟榻, 一張小桌喝一把凳子,桌上擺着幾本攤開的、泛黃的舊書,甚至不遠處的軟榻上,被子的一半還垂落在地面。

他走至桌子邊,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混亂又炙熱的喘息聲。

黑暗可以隐藏很多東西,也可以放大很多東西,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一切都顯得那麽奇詭又迷幻,讓他一度淪陷。

直到赫連笙親手斬斷了他們之間的聯系。

後來他才想清楚那個吻。

大約是赫連笙早已聯系好了接應的人,而他居然不識好歹地去而複返。

那是赫連笙第一次騙他。

為的是……

徹底離開他。

顧淵的手停在書頁的邊緣,手指顫了一下。

其實顧淵知道,孟乾說得對。

如果說之前,他跟赫連笙之間還有什麽誤會和心結沒解開的話,那麽赫連笙重新化形之後,他們早已厘清了全部事實。

結果就是,赫連笙明白了一切,并且決定永遠地離開他。

對方早就放下了。

顧淵也知道,如果他真的喜歡赫連笙,最好的辦法就是放他走。

他的存在,對于赫連笙來說,本身就是一種痛苦。

但是……

他試過。

他努力地用這句話說服自己,拼命地按照既定的計劃一步步地往上爬,将權力握在自己的手心。卻緩解不了內心的煎熬。

他還是想見他。

“阿笙。”他輕輕地開了口,“我還是……”

“想試試。”

他想試試,當初那麽熱烈地喜歡過他的赫連笙,還沒有完全忘記他。

忘記了也沒關系。

之前,是赫連笙一直追在他的身後。

如今,該輪到他了。

不日,去往北殷的車隊就啓程了。

路途遙遠,等到真正到達目的地北殷王都,已經是十天後。

到達的那天是個陰天,陰沉沉的天壓下來,逼仄得人喘不過氣。

跟随顧淵一起來的,還有禮部的一幹官員,此時此刻,一行人站在北殷的城門口,看着不遠處高聳的城牆和裏面熙攘的人群,一時皆有些感慨。

“北殷這些年。”禮部侍郎丁佑沖道,“倒确實是發展得不錯。”

顧淵收回了目光。

“上一任北殷族長年少便聲名在外,老族長将其作為繼承人培養了多年,才将位置傳給了他。”他淡聲道,“現如今繼位的北殷三皇子,性子溫雅,但聰慧通透,用的都是賢臣,極得民心。”

在這樣的管理下,加上北殷族大多聚居,并不像梁楚幅員遼闊、民情複雜,能發展得起來,确是在意料之中。

丁佑沖一愣。

他原先跟顧淵交情并不多,對方是天子近臣,平日裏也不往禮部走動。

單聽傳聞,他雖未如旁人一般以為是顧淵是媚上才獲得的榮寵,但終究不以為意。

剛剛一番話,倒是讓他有些意外。

“顧大人對北殷倒是頗為了解。”他笑道,“難怪陛下此番會讓顧大人前來和談。”

顧淵扯了扯嘴角。

旨意是赫連瑾下的不錯,他也從中用了些手段。

赫連瑾最近焦頭爛額,要不然,才不會讓他離京。

“大人謬贊。”他道。

自從進了北殷境內,他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快了幾分。

他知道,那是他離赫連笙越來越近了的緣故。

他原來其實只是猜測赫連笙來了北殷,畢竟,對方在梁楚并沒有親人。

真正确定,還是他派去留在赫連衡身邊暗中保護他的人,告訴他赫連衡被人帶去了北殷。

但是,他仍然不确定,之前曾經被天家的争權奪利那樣傷害的赫連笙,會不會選擇留在北殷王都這樣的權力漩渦中。

他還在出神,一旁的丁佑沖突然疑惑地開了口。

“咦?”他道,“我們都到了這麽些時候了,怎麽也不見北殷的人出來迎接?”

顧淵回過了神,皺了皺眉。

“……看來。”他輕聲道,“北殷并不是很歡迎我們。”

丁佑沖意識到了什麽,臉色也沉了下來。

幾人耐心等待了片刻,就在丁佑沖沉不住氣,要派人詢問的時候,城門才緩緩打開,走出來了一個人。

正是騎着馬、一身紫袍的獨孤澤。

他狹長的鳳眼一掃,就看到了顧淵。

他挑了挑眉,一笑:“顧大人,別來無恙啊。”

這話一出口,在場的大小官員才驀然想起了一件陳年舊事。

這件事無關前朝,倒像是一件風月之談。

只是那位死得悄無聲息,身份又敏感,死後,便無人再提起。

久而久之,大多數人竟然忘了,年紀輕輕而已經位高權重的顧淵,當初也曾和皇家結過一樁荒唐的親事。

“二殿下。”

顧淵頓了頓,才開了口。

“怎麽這麽生分呢。”獨孤澤道,“按照輩分,你也該随着小笙叫我一聲舅舅。”

然後,他頓了頓。

“抱歉,我忘了。”他緩緩地道,“我家小笙已經與你和離了,那麽顧大人,什麽時候,能讓他的屍骨回到故土安息呢?”

最後一句話,語氣已經帶上了譏諷。

饒是做好了被刁難的心理準備,梁楚的衆人也沒有想到,剛剛到了城門口,就隐隐約約要撕破臉的架勢。

一群人面面相觑,眉眼間皆是憂色,既有對戰事的,也有對此時此刻,馬上的顧淵的。

顧淵卻是神色如常。

他擡起眼,平靜地開了口:“這是我跟殿下兩個人之間的事情。”

他頓了頓,“二殿下若真顧念阿笙,不知夏獵之事,殿下有悔過麽?”

“你!”

獨孤澤變了臉色。

偏偏他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一時之間,氣得臉色發青。

還好獨孤澈早料到了這一情況,派了另外的官員跟着他一起來。

這個時候,對方适時地開了口:“二殿下,顧大人,驿館已經備好了茶水和點心,不若先移步罷?”

顧淵垂了眸。

“有勞。”他道。

說罷,他不再看一旁的獨孤澤,跟着丁佑沖一行人,進了北殷城。

一進驿館,剛剛主動出來打圓場的官員就讓侍女把茶水和點心上了上來。

“各位大人一路上辛苦了。”他笑着道,“這是我們北殷特有的栗子糕和牛乳茶,顧大人若是感興趣的話,不妨嘗一嘗?”

顧淵和丁佑沖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東西。

唱完了白臉,唱紅臉的來了。

謝過對方,顧淵低下頭,飲了一口牛乳茶,然後輕輕地咬了一口栗子糕。

甜的。

梁楚的南邊也嗜甜,但是京城偏北,飲食便沒有那麽的甜口。

但是北殷這邊,吃的東西甜度明顯比南方還高一些。

顧淵走了神。

他想,難怪赫連笙也愛吃甜的。

“很好吃。”他回過神,道。

“顧大人喜歡的話,一會兒我讓人再送點過來。”那個官員笑道。

顧淵颔首,謝過他,然後開了口:“不知,這兩日,貴族族長是否有空閑的時間?就出兵一事,我和丁大人想與他進行詳細的商議。”

那位使臣頓了一頓,露出了有些抱歉的神色。

“族長近日不在王宮。”他道,“若是大人想見族長,怕是得過兩日了。”

顧淵皺了皺眉。

一旁的丁佑沖臉上已經出現了有些焦急的神色。

他想要開口,卻被顧淵輕輕按下。

“戰事瞬息萬變,現如今,邊疆告急。”他溫聲道,“此事實在緊急,更何況,大人應該知道,我們過來,一路已經耽擱了些時日。不知族長這個時候外出,所為何事?”

他的語氣雖然溫和,但是內容已然比先前強硬了幾分,面前的官員面色僵了一僵。

片刻後,他才開了口:“既是如此,小臣便派人去宮內通傳一番,還請大人在府中稍待兩日。”

顧淵颔首。

“明日,我在府中等大人的消息。”他淡聲道。

送走了北殷的官員,丁佑沖看向了顧淵:

“顧大人,這……”

“他們心存顧慮。”顧淵垂了眼眸,“或許也是為了看看我們的誠意。”

他思忖了片刻,“不過,既然沒有全程讓獨孤澤來,那麽想讓北殷相助,并不是沒有可能。”

獨孤澈是個聰明人。

北殷的位置特殊,地處邊關,與起戰事的地方相隔不過數座城池,也有部分與隋西接壤。這也是當初獨孤澤能夠與隋西私通的原因。

後來事發,北殷族長選擇了向朝廷請罪,就是間接地斷了與隋西的聯系,如今,兩地已經不存在同盟。

隋西現在沒有從北殷入手,純粹是因為地形,不過,要是邊境淪陷,早晚,隋西都會打過來。

這個道理,獨孤澈不會不懂。

懂,但是心存顧慮。

這個時候,就需要梁楚給出足夠的條件和承諾。

所以顧淵并不着急。

“先休息一晚罷。”他道。

丁佑沖應了一聲。

剛剛,幸虧顧淵按住了他,要不然,以他的急性子,保不齊就要和面前的人吵起來。

現在,他看顧淵,都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那顧大人也早些休息。”他道。

顧淵應聲,看着他出了房門。

第二日,王宮內就傳來了消息,請顧淵和丁佑沖移步。

“族長最近身體不适,正在溫泉別院調養。”通傳的官員恭敬地道,“原先,是想身體好些再與二位商談,既然事情緊急,那麽,二位大人便随小臣來罷。”

“那便謝過大人了。”顧淵停頓了一下,道。

二人跟着他上了馬車,一路駛到了溫泉別院。

随即,顧淵便被引到了一間屋子裏。

“這是替大人收拾出來的住處。”官員道,“大人在此稍候,一會兒,小臣就帶大人去見族長。大人可以在這周邊逛一逛。”

等了一夜,也不急這一時半刻。

顧淵颔首,看着對方離開,然後,環視了一下四周。

他原先以為,獨孤澈只是随意找了個借口,其實人就在王都。

現在看來,對方居然确實是出了城。

只是……

是否是真的生病,那就不得而知了。

呆在屋中也并沒有什麽好呆的,顧淵思忖了一下,便走出了屋子。

門口是一方小小的庭院,院腳栽了株桃花,看起來頗有些意趣。

他試着往外面走了一走,發現外面是曲折的水上回廊。

而回廊的盡頭,則通往山林。

所謂的溫泉別院,它的溫泉,原來是在山間。

倒确實是個溫養的好地方。

顧淵收回了目光。

他正要重新回到院落,忽然,就聽到了不遠處傳來了一陣笑鬧聲。

他擡起頭,看到了兩個衣着鮮豔、面容柔媚的少年。

“季!元!瀾!你給我站住!”

“我才不要,哥你也太小氣了,不就是偷偷把你的熏香拿了麽?誰不知道殿下最喜歡那個味道啊,我看你就是想勾引殿下。”

“知道你還拿!”

“我也想和殿下親近啊,你就借我用用嘛,用完就還你咯。”

“……你給我回來!”

在前面的少年一身藍衫,沖着後面的紫衣少年作了個鬼臉,就想往顧淵這邊跑,猝不及防,差點撞到顧淵身上。

剛剛還笑着的少年立刻就吓白了臉,還沒看清臉就急忙跪了下來:

“大人饒命!”

身後的少年看着,也吓呆了,趕緊跑了過來,跟着一起跪在了一旁。

顧淵看着他們的樣子,失笑。

“無事。”他溫聲道,“我不是你們的大人,不用緊張。”

他看出了這兩個少年恐怕身份地位不高,只是撞了一下,他也沒有為難他們的意思。

“讓你別在外面亂逛吧。”紫衣少年松了口氣,謝過他,拉了拉身旁人的手,小聲道,“一會兒被殿下知道了,殿下又要操心了。”

藍衣少年縮着頭,不敢反駁。

顧淵聽着他們的交談,忽然有些好奇:“你們口中的‘殿下’,是二殿下麽?”

二人的服飾與一般的仆人不同,結合兩人剛剛的對話,他幾乎可以猜出二人的身份。

北殷民風開放,他也曾聽聞獨孤澤風流成性,院子裏養着不少的人,如果是他的男寵,倒也對得上號。

聽他這麽一問,兩人皆怔了一怔。

還是紫衣那個先反應過來,搖了搖頭。

“不是。”他解釋道,“我們是跟着隋钰殿下來的別院,二殿下這次并沒有來。”

顧淵怔了怔。

隋钰這個名字,他好像沒有聽過。

不過,這種名加尊稱的叫法,一般是身份尊貴,但又沒有實際身份的人才會有的稱呼。

北殷皇室錯綜複雜,他若是沒聽過,倒也不奇怪。

眼瞅着兩個人還在眼巴巴地看着他,面容緊張的樣子,顧淵沒再為難他們,放了他們離開。

等到他回到院子裏,剛剛的官員已經在等着了。

“大人随我來。”他道。

顧淵颔首,跟在了他的身後。

二人一路穿過曲折的回廊,來到了一座雅致的別院前。

侍女引着二人進去,推開門,入目之處,上首坐着一個氣質溫雅的人。

顧淵知道,這就是獨孤澈了。

作為梁楚的使臣,他見北殷族的族長,是不必跪的,因而,他只是微微俯身,行了一個禮:

“臣顧淵,代表梁楚,見過族長。”

“顧大人請起。”溫潤的聲音響起,“賜座。”

侍從搬來了座位。

顧淵在下首坐下,聽到了獨孤澈含笑的聲音:

“抱歉,孤最近身體不适,所以來了別院修養,倒是讓顧大人久等了。”

顧淵頓了頓,正要說無妨,擡起頭,卻僵在了原地。

“顧大人?”

耳邊傳來了輕聲的詢問。

顧淵深吸了一口氣,猛然收回了目光。

“無妨。”他道。

第一次商談,只不過是初步的交換意見。

顧淵也未指望過這件事能一次談成,只是怕拖得太久,邊境等不及。

談了不過半刻,梁楚一方表明了來意,獨孤澈便借口身體不适,回了寝宮休息。

特意設好的宴席也跟着散了,下首的丁佑沖站起身,正要叫住顧淵,去他院中商議一下今日商談的內容,就見顧淵已經不見了蹤影。

寂靜的回廊上,顧淵疾步向前走着,一路上,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不多含#哥#兒#整#理#時,他轉過了拐角,終于看到了剛剛在席上看見的、心心念念的人。

他站在原地,脫口而出,聲音裏滿是顫抖,壓得很輕:

“……殿下。”

不遠處的人頓了頓,轉過了身。

他的臉上還戴着一副精致絕倫的面具。面具上,描繪着色彩斑斓的蝴蝶。

從顧淵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露出的淡色的薄唇。

……但是,這就夠了。

幾年的朝夕相處,足夠顧淵從一個背影或者一雙眼睛認出赫連笙。

哪怕赫連笙今日将整張臉遮住,他也能認出對方。

他的心如擂鼓。

卻不料,對方看着他,淡淡地開了口:

“顧大人。”

然後,他頓了頓。

“不知顧大人,叫住我所為何事?”

冷淡的聲音,疏離的語調,霎時間,讓顧淵一顆沸騰的心冷卻了下來。

……是了。

他想。

阿笙還在生他的氣。

他抿了抿唇。

“阿笙。”他輕聲道,“我很想你,我……”

“顧大人。”一旁的侍從忍不住開了口,“您是不是太放肆了?”

顧淵怔在了原地。

“無妨。”戴着面具的人笑了笑,叫住了他,“顧大人興許只是認錯人了。”

他頓了頓,“大人是朝廷的使臣,不可無禮。”

“是。”侍從恭敬地應了一聲。

顧淵動了動唇,有些迷茫:“……阿笙?”

一旁的侍從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

“顧大人,這裏沒有您要找的人。”他道。

顧淵張了張口。

然後,他就聽侍從略有些微妙地開了口:

“這是雲玥公主府的隋钰殿下,殿下是公主義子。金尊玉貴,從未出過北殷。這一回,是陪着族長來別院小住的。”

他頓了頓,“殿下從未有過這樣的小名與稱呼,與大人素昧平生。還請大人,莫要再胡言亂語冒犯殿下了。”

顧淵僵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擡起了眼。

“安寧,別這樣說,大人許是在梁楚有什麽故舊,一時認錯了。”面前的人淡聲笑了笑,“顧大人,隋钰還有事,這便先走了。大人請便。”

說罷,他沒有等顧淵說話,就徑直轉過了身。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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