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回家

醫院裏人滿為患,急診部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一擠起來季思年也顧不上別扭了,單腳蹦來蹦去,蹦得右腳也難受,恨不得挂在謝航脖子上。

“你找地方坐着吧,我去挂號。”

謝航說着就要帶他去找椅子,結果被季思年扯着衣領拉住:“別,我跟你去,我……坐不下去。”

謝航被他拽的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趕緊扶住他:“剛才不是坐得挺好的。”

“剛才……”季思年順着接下去,才反應過來謝航是在調侃他,“我靠。”

菩薩講笑話了!

季思年不願再回憶尴尬往事,低聲嘀咕了一句:“當時你也不拉我一把。”

“我喊你了,你沒聽見。”謝航随口說着,從褲口袋裏摸了個口罩戴上。

看病屬實折騰人,不是在排隊就是在排隊,從九點多一直站到十二點還沒結束。季思年沒想到要檢查這麽久,讓謝航陪着他耗了一上午,叫他有些過意不去:“剩下的我自己來吧,不耽誤你了。”

這話聽着像是不負責任的渣男要甩人,謝航剛取完骨片報告回來,正認真看着報告單子:“沒耽誤。你這骨頭,長得正,還挺好看的。”

季思年仰起頭去看,片子上是繃直了腳面拍出來的腳骨,一根根骨頭白森森的不知道好看在哪:“你審美挺獨特的。”

他的腳踝骨沒碎沒斷也沒裂,就是有點錯位,大夫給他打了三周石膏,叮囑了忌口和注意事項,等季思年撐着剛買下來的拐杖走出醫院時,已經十二點半了。

最近簡直屋漏偏逢連夜雨,季思年想不通他怎麽如此禍不單行,現在這個樣子,鬼屋的兼職肯定去不了,去上家教也不知道會不會吓着小姑娘,他還得拖着這條腿去練車,還要搬家……

眼下最要緊的是,他得這個樣子回家。

“我得回家一趟。”季思年把重心壓在拐杖上,抽出一只手在手機上打車,“下次,明天吧,明天請你吃飯。剛才醫藥費都是你墊的吧,你加我微信,我把錢轉給你。”

謝航微微挑起眉,似乎沒想到他要“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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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早就知道季思年這段時間都沒有回家住,從他沒怎麽換過的衣服、和上周不同的洗發水味道、再也沒出現在衣擺上的狗毛中都能看出來。

不過他對別人的私事不感興趣,也沒有想窺探的欲望,今天耐着性子陪季思年檢查一上午,只是因為他單純覺得他确實是個很有趣的人。

——看着有點酷,其實會在上課之前把煙塞進口袋裏不讓學生看到,會在發現家教對象是女孩後主動提出去有監控的書房上課。

說不定還會在明天把霧化煙換成草莓味。

季思年摔倒的時候握着手機的右手蹭在地上,中指的指節擦破了皮,包了一層創可貼,曲指費勁,打字也不方便。謝航看着他翹着根中指,手機握在手裏搖搖欲墜的,問道:“我幫你?”

反正已經幫了一上午,不差這兩分鐘了,沒了鋼化膜的手機也經不起再摔一次,季思年十分識時務地把手機遞過去。

光标停在軟件裏輸入的目的地,謝航看了一眼:“福?”

季思年說:“福滿園小區,十九號樓。”

福滿園小區十九號樓。

謝航發出訂單,把手機還給他。

“這拐……”季思年走了兩步,起步總是順拐,“真不太适應。”

“多用幾天就适應了。”謝航送他走到醫院外,在大路旁邊等車來。

福滿園離骨科醫院有點遠,季思年一上車就準備給季建安打個電話,跟他說一聲可能會遲來一會兒,斟酌片刻還是換成了發信息。

他一邊費勁地編輯短信一邊嘆氣,恨不得讓謝航幫他寫,好逃避掉親自面對。

謝航就像陪年女士逛商場的季建安,只負責跑腿和拎包,話說不上幾句、忙也不見得幫上多少,但是只要扭頭看見他在旁邊跟着,這街就能逛得放心。

季思年按着額角發愁,他也沒少自己去醫院,但是有人幫着還真不一樣。

更何況他剛剛發現,謝航這人十分難得能夠理解他的節奏,都不用語言溝通就知道他想做什麽。

太難得了,好像生活開了自動擋一樣。

年女士那天說,他老了去醫院都沒有子女陪。

那還不如讓謝航……

“十九號樓。”司機突然開口。

季思年一回神,車子已經駛進小區裏,緩緩停在他家樓下。

他估計年女士一定一直守在窗前等着,因為在他狼狽地爬出車子,拄着拐一層層往樓梯上蹦的時候,已經聽到家裏的防盜門開開合合好幾次,肯定是她按捺不住要下來接他了。

季思年還是沒有想好開場白,在他拉開家門,見到熟悉的布景,被鋤頭嗷嗷兩聲迎面撲過來後,還是只說了一句“我回來了”。

鋤頭搖着尾巴,圍着他打了石膏的腿轉了三圈,被他撈起來抱在懷裏。

年女士應該不會把他連着鋤頭一起趕走,狗可比他金貴。

屋子裏橫亘着沉默,季建安躬身坐在飯桌旁,年霞一手攥着筷子,兩眼死死盯着他的腿。

季思年的目光在客廳裏掃了一圈,沒看出與他走時有什麽區別。

半晌,季建安問:“腿怎麽回事?”

“不小心摔了。”季思年說得很慢。

短短一段對話結束後,再沒有人主動開口。季思年遙遙看過去,沒有在飯桌上找到他的碗,不知道是因為遲到被撤下去了還是壓根沒有擺上來,他也不想拄着拐瘸過去問。

這個家再次陷入了一個尴尬的境地,他們之間的話無從說起,也無法說起,季思年能看出來爸媽也不願主動提這事——他的性取向已經成了一個炸藥包,誰都知道碰一下必然會引起爆炸。

可他們沒法跳過這件事去談別的,起碼在現在這個階段還不可以。

季思年不想惹他們不痛快,在季建安喝完手中的粥之後,他先一步起了話頭:“我……這兩天要報志願了。”

“你這腿什麽時候傷的?”年霞忽然說道,嗓音有些發抖。

季思年最見不得她這個樣子,頓時就心軟下來,他輕微皺着眉,裝作不在意地說:“就上午,去醫院了所以回來晚了,就是石膏看着吓人,其實沒什麽事。”

“你……”年霞站了起來,似乎想問你怎麽不跟媽說,話堪堪斷在嘴邊,這一刻才清晰意識到季思年早就已經不是磕到手指頭都會喊她來看的小孩子了。

他考完了高考,甚至考得不錯。

他在下下個月就會獨自前往另一個陌生城市開啓新生活。

年霞重新坐回椅子上,紮在腦後的辮子有些松散,落了幾縷在耳邊。她看着飯桌上滴落的幾滴菜湯,有些失語。

在那天季思年說出“我們都先靜幾天”時,她才發現這個兒子與她記憶中的模樣有了偏差。

兒子有自己的想法。

年霞第一次如此切身感受到這件事。

她猛然意識到,她從來沒有這樣直白地接收到過兒子的想法。

季思年很少向她提要求,也很少對她的安排提出異議,他一直都很獨立,從上初中開始就沒怎麽讓家裏操過心,年霞都快要忘記“與孩子進行溝通”是什麽感覺了。

“我喜歡男人”,是她接收到的第一個。

“你們沒有做錯什麽”,是她接收到的第二個。

在季思年說出那些話之後,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反思,是不是她這個父母沒有做好,所以讓季思年的心理發生了轉變。

這種反思是完全下意識的,在她都沒有意識到之前,季思年說:“你們不要覺得是自己的錯,我喜歡同性與我的成長環境沒有關系,我很幸福。”

這些話把年霞整個人釘在了原地,她鼻子發酸,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兒子在她從未注意過的時候這樣成熟了。

季思年眼見着年霞呆在原地,只好轉而去看季建安:“爸。”

聽見這聲“爸”,季建安才冷哼一聲,轉身去拿沙發上扔的一個本子。

季思年有點想笑,他爸跟他真是一模一樣,較勁的時候總是需要一個臺階下。

“自己來看!”季建安拍了拍白本,“把鋤頭放下,想勒死它?”

季思年把腦袋亂晃的鋤頭放到地面上,它又開始圍着石膏腿打轉。

那個白本是學校發的、近幾年全國大學錄取分數線彙總,裏面有幾頁折了頁腳,用紅筆做了批注。

其實他這個成績可以夠上全國綜合實力第一的安城大學,只是擦着邊有點懸,進去了估計要被調劑。再加上安大這兩年的分數線也有變動,萬一沒錄上還是要多做幾個備選方案。

季思年看着那些被勾畫出來的分數線,感覺眼前有些模糊,想起來離家這四天連個電話都沒有打過,愧疚感叫嚣着淹沒一切想法,年霞還呆坐在飯桌旁,他立刻就想抱一抱他們。

他幾乎是把拐杖忘了個幹淨,打了石膏的左腳碰地時沒有多少痛感,更多的是整個小腿被裹住的行動不便,他被牽制着重心一歪,一屁股倒在沙發上。

“怎麽又摔了呀!”

厚重的白本脫手,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的時候,季思年只聽見了年霞這一聲怒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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