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兩處
有時候人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季思年被白本狠狠砸在鼻梁上,砸得他鼻頭一酸差點流出眼淚。
今天是各種意義上的丢人丢到家。
一看他這眼淚汪汪的樣子,年霞先不忍心了,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想過來又有些手足無措,季思年看着她,自己也顧不上疼了:“沒事。”
他說完就覺得這話好像欲蓋彌彰,連着這條傷腿都如同是在裝慘,可偏偏年霞就吃這一套,當場就說道:“什麽都叫沒事,讓你一個人出去除了惹事還是惹事,你今天就回來住,那些事……再慢慢想辦法,你不許出去跑了!”
想辦法,能想什麽辦法呢?
季思年卸了力道,慢慢伸直腿靠坐在沙發上,沒有接話。
手邊拱過來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季思年随手摸了摸鋤頭的頭,小狗搖着尾巴,眼巴巴地看着他。
季思年把小金毛抱起來。
他現在手裏必須做些什麽事,比如抱着狗,或者翻翻書,他清晰地知道他又在逃避。
那天季建安說:“你才十八歲,你真的已經可以為你的人生負責了嗎?你以為考完一個高考你就是多了不起的成年人了嗎?這條路沒有你想的那麽好走,不是叛逆期脫口而出的兩句兒戲!”
季思年很想問,為什麽我的人生和我的性取向不可以是并行的,而一定要二選一呢?
最終他也沒有問出口。
其實他沒有想到出櫃後他們的反應那樣大。高中時他們一家三口搭了出租車,聽出租車司機講了一路隔壁高中的男同三角戀,季建安和年霞從頭到尾都不動聲色,甚至在下車後還評價打趣了幾句,季思年一直以為他們的接受度很高,足夠接受他出櫃的這一事實。
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總歸還是不一樣的。
那日的争執以季建安的“你自己好好冷靜一下”告終。
季思年整整一夜都沒有合眼,季建安讓他冷靜一下,可他分明是冷靜斟酌後才做出的決定,在高考後出櫃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時間點,要是等上了大學再說,依着年霞的性子,肯定要胡思亂想是大學有人帶壞了他,還會越想越自責,覺得是她這個當媽的沒多陪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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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那時候他有足夠的時間和資本去打這場拉鋸戰,不用跑去尹博家避難,也不用做家教賺錢,可是他想把對爸媽的傷害盡可能降到最低。
“你媽跟你說話呢!”季建安對着他說。
季思年避無可避,盯着鋤頭埋在白毛裏的耳朵,低聲說:“知道了。”
季建安背對着他收拾碗筷,碟子摞在一起咣當響,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先把腿養好了的,一天看不住你就不行。”
每次都是年霞一個人給他們父子倆一人搭一個臺階,親生的死鴨子嘴硬。
季思年這回是想死撐面子也撐不下去了,拖着一條傷腿,不回家确實沒地方能去。他原本以為起碼要和家裏冷戰到八月份,沒想到摔一跤因禍得福,把他的資金問題直接從根上解決了。
這一進展屬實出人意料,打亂了他的全部計劃。
最要緊的是……鬼屋那份兼職他還一次都沒去,直接辭掉的話,別的不說,也太不給尹博面子了。
季思年搭着一條腿坐在床沿上,打了一行字:“王老板你好,很遺憾地通知您……”
高考後人的文化水平斷崖式下降。
他想了想還是給王老板打了個電話,有時候文字不能具體傳達他所想表達的情感,別叫王老板誤會他消極怠工。
對面響鈴好幾聲才有人接起,聽着嘈雜的背景音樂,王老板應該在萬達看店:“有事啊小季?”
季思年盡量用遺憾的語氣把他這條傷腿簡要概括了一下,就聽對面沉默一會兒,說道:“沒事兒,那就算了,我這裏也招小時工,你什麽時候需要可以再找我。”
季思年道了謝,卻還是敏銳察覺到王老板似乎有話想說。
“是有什麽不方便嗎?”他問了一句。
王老板這次卻沒停頓,從善如流答道:“沒有。”
沒有就沒有吧。
季思年敲了敲自己的石膏腿,莫名有些心煩意亂,又給尹博打了個電話,把事情跟他大致說了說。
尹博的聲音時大時小,也不知道是在忙什麽:“沒事,那個王老板是我爸療養院的客戶,這幾天他爺爺住院,求我爸換了個單間,所以我給他介紹多少兼職工他都會收。”
“我可真榮幸。”季思年笑了笑,“你怎麽這麽忙?”
“有個難搞的老太太,這幾天要不行了,得提前通知家屬,那家屬也挺難搞的。不提了,有機會見面聊啊——哎!”
季思年就聽對面噼裏啪啦一通響,他立刻坐直身子:“怎麽了?尹博!”
“哎......哎喲,謝謝,沒事......哎,喂喂?”
季思年聽見他聲音如常,估計不會像他一樣出現被車撞了這種蠢事,松了口氣:“你快忙吧,注意點。”
“我這歪着腦袋夾着手機說話呢,剛才下樓沒踩穩,一動胳膊手機滑出去了。行我挂了啊,微信聊。”尹博把資料箱放在地上,随口應了幾句,把電話挂斷。
他蹲下重新抱好資料箱,擡頭看了眼幫他撿手機的人:“多謝啊。”
“沒事。”那人帶着鴨舌帽,帽檐低低壓下來遮住了眉眼,戴了一只醫用口罩,黑色襯衫外背着一個斜挎包,看上去裝得很滿。
謝航徑直上了三樓的單間。
樓道裏靜得落針可聞,這家療養院很喜歡種綠植,外牆壁順着水管爬滿了爬山虎,小院裏用碎石搭了高山流水的景,不過山不高,水也是死水,謝航不太喜歡看。
姥姥的房間朝陽,可他站在門外順着玻璃看進去時,屋子裏還是陰暗不明,那扇窗簾像是被牢牢焊死一樣,起初半年謝舟來的時候還會順手拉開,後來他們發現姥姥畏光有些厲害,也就沒有人去動那簾子了。
謝舟正坐在床邊,姥姥不與她說話,盯着床頭的畫一動不動。
原本今天只有謝舟一個人來,可他不放心,還是過來看了一眼。
他無法隔着玻璃判斷姥姥此時的狀态,只好先發微信給謝舟:“我到了,進去嗎?”
謝舟手裏的手機應該是靜了音,不過在來消息的一瞬間,她和姥姥同時低頭去看了手機屏幕。
謝航忽然感覺胸口發悶。
他把鴨舌帽和口罩都摘下來,消毒水味鑽進鼻腔,他用力呼吸兩口,放任刺鼻的味道一路灌入肺裏,好像這樣可以再清醒幾分,擡頭時看到謝舟已經走過來給他開門。
“哥,她聽不到我說話。”謝舟低聲說道,“但是又不像在幻聽,一直也沒有自言自語,怎麽回事啊。”
謝航長出一口氣,慢慢走到姥姥的床前。
這間病房收拾得整潔幹淨,床頭櫃上有一碗喝完的湯,姥姥直直地坐在床上,身形已枯槁,在透着淺光的窗簾做背景下形成一幅駭人的剪影。
“姥姥。”謝航叫了一聲,才發現聲音有些抖。
謝舟拉了拉他的衣角,他用力閉了閉眼,團霧一般的許多不可名狀的情緒擠在咽喉、胸腔,沉甸甸壓得他一口氣喘不上也呼不出。
每次來看姥姥的時候他都會這樣。
他說不清是因為從姥姥身上看到了他媽媽的影子,還是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謝舟的未來。
好像被鐐铐囚在這個暗無天日的病房裏,困在詭谲無常的幻境中永遠逃不出去的人是他自己。
“小航。”姥姥說。
他好像很久沒有聽到姥姥的聲音了,短短兩個字轉瞬即逝,他慢了一拍回神,什麽都沒有聽清。
“是我。”謝航說。
他的腳腕隐隐發着疼——兩圈陳年的、早就已經長好的傷疤,閉上眼好像又可以看到小時候那間黑漆漆的玩具房。玩具房,謝成手裏的鐐铐。
姥姥慢慢轉過眼睛來看他,她這張臉保養得很好,沒什麽溝壑褶皺,乍一眼看不出來是年近八十的老人,她眼裏醞釀出一個笑來:“報大學了沒有呀?”
和尋常家的老人關心孫子一樣,沒有任何區別。
沒有任何區別。
謝航感受不到自己在說話,嗓子裏像糊了一層膠水:“報了,報了安城大學。”
“好孩子。”姥姥咯咯笑起來,去拿床頭已經喝光的湯,全然不自知地喝着空空如也的碗,“安城大學,好學校,當年你媽媽就是這個學校畢業的。”
謝舟看到謝航的指尖都在發抖,湊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早已經一手心汗。
“累了吧,陪我說了一下午話。”姥姥放下碗,越過謝航,盯着她的手,“回去休息吧,姥姥沒事。”
姥姥沒事。
這麽多年謝航是親眼看着姥姥一點點變成現在這個模樣。
起初只是時常夢魇,不出兩年就出現了幻聽,在她第一次無法控制住的發病後,沈榮把她送進了療養院。
其實沈榮早就該把她送來的。
謝航坐在樓道的椅子上,手肘撐着膝蓋,抱着頭極力平複呼吸。
在他每次以為姥姥有所好轉時,都會被院方提供的監控錄像一棒打回原形,這間小小的病房讓人逃無可逃,尖叫聲無法彌散,久久盤旋其中,窗簾阻斷了一切光亮。
他躲不過去,謝舟也躲不過去,無論沈榮如何故作鎮定地藏起來她吃的藥,無論謝舟怎樣扮演一個需要上補習班的平常高中生,他們都躲不過去。
流在血裏的的東西,怎麽樣才能抹除幹淨呢?
他不知道。
謝航手腳冰涼,療養院讓他感到恐懼,那是對一眼可以看到頭的既定命運的恐懼,他恐懼于看到不知什麽時候會重蹈覆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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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狗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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