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可樂
“沈秀琴的家屬嗎?”
謝航斂下眉,低頭把口罩重新帶好,站起身接過護士遞過來的平板電腦,屏幕上是一段監控錄像,灰白畫面裏依稀辨認出了極粗的線條勾勒出的一個人形。
“這是第三次了。”護士點開了播放,“沈秀琴這段時間的狀态整體比較平靜,但完全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并且清醒時有自殘傾向了。”
謝航靜止不動地看着視頻畫面,音量分明已經調到最小,沈秀琴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低嘯聲依舊回蕩在走廊中,低吼一聲比一聲沉響,謝航直勾勾盯着她的頭發,聲音傳入耳中像蒙了一層紗,他好像聽到破舊機車發動時的無數次熄火,低吼持續了不知多久,也許還沒有超過一分鐘,但他幾乎無法準确辨別聲源了。
他看到護士關閉了視頻,張開嘴說了些話。
大腦似乎短暫地失去了識別語言的能力,如同全世界的聲色都被浸沒在海水中,耳朵裏嗡嗡響,蒙然只聽得見無盡的粗重吼聲。
有什麽在叮咣響,玩具房。
謝航心裏猛然一墜,一把将口罩拉下來,冰冷如針紮般的消毒水味刺醒他的感官,像是砸破了籠在耳邊的玻璃罩,将他拎着脖子拽出海面。
“可以聽到我說話嗎?謝航?”
可以聽到。謝航後知後覺有些缺氧,他靠在牆上,低着頭使勁眨眼,把視野中一些亂七八糟的白光黑影眨走。
“給我媽發過去了嗎?”
謝航問道。
護士差點沒反應過來,意識到他說的是那段監控錄像,點點頭:“已經發給沈女士了。”
“麻煩你們了。”謝航抹了抹嘴角,确認剛剛沒有把嘴唇咬破。他像是在一瞬間讓跑散的靈魂全部歸位,又恢複了最初那副冷冷的模樣,走到病房前輕輕拍着玻璃窗,對着仍坐在沈秀琴床邊的謝舟勾了勾手。
“謝先生,沈女士叮囑過你,不要經常過來。”林護士皺着眉,思考片刻還是提醒道。
謝航目不斜視地看着病房裏,謝舟正在和姥姥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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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這樣說會不會冒犯,”林護士與他并肩站在門前,注視着這個窗簾緊閉的灰暗屋子,“你可以來做一個MMPI測驗。”
謝舟從病房內走出來,和林護士打了招呼。謝航把鴨舌帽扣在腦袋上,淡淡道:“不用了,謝謝。”
從療養院走出來之後,謝航感覺氣息順暢不少,仿佛這大樓裏的每個角落都被水管上的爬山虎侵襲,将人箍住動彈不得。
日薄西山,他們沿着長街走下去,夕陽就沉在路盡頭,謝航有些走不動路,他盯落日盯得眼睛疼,餘晖效應下再轉眼時不管看什麽眼前都好像蒙了一層光圈。
他懶洋洋地靠在燈柱上,嘆了口氣。
“這時候不嫌髒了啊。”謝舟要攆他,“狗都在這兒撒尿。”
她說完小心翼翼地看着謝航,見他面色如常地笑了笑,才繼續說道:“哥,我覺得你就是想得太多。說不準的事不用太操心,精神障礙的遺傳率只有百分之十五多,你天天這麽鑽牛角尖,沒遺傳到先自己把自己逼瘋了。”
“說的比唱的好聽。”謝航看她一眼,笑笑沒說話。
他知道謝舟鑽的牛角尖沒比他少。
沈秀琴是在他們兄妹倆兩歲那年第一次發病,沈榮從那之後就開始惶惶不安,他們倆從小就腦子快得不正常,以前沈榮還當是孩子聰明,那一刻起她倒寧願兩個孩子天資平平了。
沈榮養謝航一個聰明孩子已經快要養瘋了,她的那些惴惴不安謝舟都知道,她要是不知道,也不會次次都把考試成績維持在班級中等水平,在沈榮面前裝出一副天真純良的模樣。
只是他們鑽的牛角尖不一樣而已,一個被沈榮的不安滲透得徹徹底底,和她一樣被未知的未來困在原地,一個習慣了掩耳盜鈴,試圖用僞裝來掩蓋所有可能性。
他沒有辦法不去想。
——其實如果不是沈榮那樣在意,或許他們也不會這樣在意。
這條路盡頭有條小吃街,來往行人漸多,謝航正準備打車離開,忽然感覺身側有一道熾熱的目光。
他下意識看過去,和幾步開外一個拄着拐的瘸子四目相對。
兩個人同時一怔,季思年的影子拉得很長,直延伸到他腳邊,謝航看着他,有些錯愕:“你怎麽在這裏?”
季思年似乎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他。他的目光掃過站在一旁的謝舟,半點沒詫異他們兩個同時出現,反倒有些尴尬地嘆了口氣:“我忘了今天謝舟不上課。上午還記得,下午就忘了,出了家門才想起來,就……順路來療養院給朋友幫幫忙。”
他沒有說是剛出門不好意思直接回去,畢竟他出門時候挨了年霞好多唠叨。
謝舟看了眼他的腿,“啊”了一聲:“你可以跟我說一聲,改成線上的課。”
“你這腿還好得了嗎?”謝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瘸一拐的模樣,“上午摔,下午就到處跑。”
季思年抽出一只手來指了指他:“你在這給我看熱鬧是吧。”
他艱難地走近了一些,幹巴巴地說:“你這微信好友挺難加的啊,一下午了都沒動靜。”
謝航聞言拿出手機來,果然看到有一條中午的好友申請,他居然一直都沒注意:“不好意思,不是故意高貴的。”
“那個,我請你吃個飯吧,上午說好的。”季思年說不慣這種示好的話,總感覺舌頭打結,“一會兒有時間嗎?”
還沒等謝航的目光轉過去,謝舟先預判到了他的動作,搶先說道:“我先回家了啊,你倆去。”
謝航給氣笑了:“你又懂了?”
“我什麽都懂。”謝舟輕飄飄扔下一句話,轉身順着岔路上了主幹道。
夏天的白日太長,太陽沉沉墜在天邊落不下去,大半邊天都染得橙紅,謝航用指節擡了擡帽檐,微微側過頭來看着季思年:“走吧。”
共享單車叮鈴鈴響着從身邊劃過,季思年忽然很想抽支煙。
謝航走得很慢,大概是為了照顧他這個病號。兩人并肩走了一小段路,季思年沒來由的有些尴尬,這條街前面被小吃街攔斷,基本上沒有汽車經過,空蕩蕩的街道更顯得兩人之間安靜。
也不知道是不是謝航也受不了這樣的沉默,沒話找話一樣問道:“謝舟跟你提過我?”
“沒。”季思年第二次下意識去摸挂在胸前的煙,又克制住把手放下,“不過是個傻子也猜到了。”
“抽吧,沒事。”謝航看他實在是煎熬。
季思年一手還支着拐杖,夾起煙放到嘴邊時顯得格外倔強,把他自己都逗笑了:“謝謝。”
看着有點狼狽。
謝航餘光看着他,季思年是過肺的抽法,白霧缭繞着從濕潤唇間吹出,混雜在日落時分金燦燦的陽光裏。
他每次看季思年抽煙都感到莫名的暢快。他不像是成瘾,似乎只是用以排解情緒,從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煙霧攪和着色彩不同的流動光線,反倒襯得他這張臉多了些冷意。
薄荷煙油大概足以将陰霾一掃而空。
應該比消毒水味要更舒服一些。
不過這次季思年把薄荷換成了草莓味。
“真換了啊。”謝航沒想到他換得這麽利索。
季思年說:“也該換了。”
他最近在戒煙,用的煙油溶液濃度慢慢降低,有些不适應新喉感,剛好連帶着把味道也換換,就當作是在吃糖了。
小吃街已經紛紛支開鋪子,季思年這時候才想起來問問:“只顧順路了,你要是不吃這些,我換家餐廳?”
謝航跟着他一頭鑽進小吃街中,街兩側爐竈都點了起來,賣燒烤的最多,越往裏走越熱鬧。
季思年看他一眼:“你确定?”
他總是覺得謝航這種人不太會坐在馬路邊的小板凳上吃燒烤。
謝航笑着朝他身邊挨近了些:“你就別折騰你那條腿了。”
“行。”季思年也笑了起來,興許是竈火烤得人有些燥,他感受到了謝航無意識的靠近,居然平白覺得挺舒坦,難得沒有躲開。
他挑了家看上去幹淨的,拄着個拐杖進去,先把老板吓了一跳,親自給他找了個寬敞的地方,搬了個高凳子給他坐。
季思年這才覺出有點尴尬,這一片就他們倆用高桌子,簡直是一覽衆山小:“我怎麽感覺有點社死啊。”
謝航點了兩瓶可樂:“你這感覺挺敏銳的。”
“我靠。”季思年被他說樂了。
他這條腿害了一堆忌口,白天大夫說的時候他沒記住多少,沒想到謝航比他記得清楚,也不知道是怎麽聽一遍就記得一字不差,當場給他完完整整地複述了一遍。
這頓燒烤吃得束手束腳,牛羊魚蝦一概不能吃,酒也不能喝,季思年對着盤子裏的一摞雞肉半天沒下去手,忽然發現了什麽:“你給我這半盤都烤了香菜?”
“嗯。”謝航漫不經心地說。
季思年腦子卡了一下,飄着一句“我靠”轉了好幾圈:“你怎麽知道我吃香菜?”
謝航動作一頓,拿起可樂喝了幾口,随便敷衍着:“我聰明。”
季思年正要說話,突然被一聲嘹亮的呼喚打斷。
“小季!”
他一聽這聲音就一陣頭疼,轉頭果然看見兩個穿着短裙的女孩挽着手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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