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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貿然對程白的記憶出現了一段空白,其實在這之前的六年也是空白,只是李貿然依着自己的喜好在這段空缺裏造出了一個程家二爺——漂亮的,任性的,甚至舍得狠下心對他忽冷忽熱。

——這是他熟識并且喜愛的程白,在他的心裏很長一段時間,與之後距離感強烈的青年天差地別。

究竟哪個才是真的?

很多年之後,他也曾認真的思考過這個問題,事實上,留洋的六年是一道分界線。這麽長的時間,不要說人,就是一棵樹一粒石頭,經了風霜的打磨也都該變,更何況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少爺。

在李貿然進部隊的幾年,程家大院還是維持了它一貫神秘莫測的風格,時而有些消息來,也不過是說程将軍又買了什麽新鮮玩意兒,又見了什麽有來頭的大客人。不知道什麽原因,那段時間他很受歡迎,南來北往的政客商賈都要削尖了腦袋往他跟前擠,仿佛傍住他就傍住一顆樹大蔭深的古木,是可以安心順意承蔭受惠的。

然而讨人歡欣并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随着年歲增長,程将軍的神經質也變得越來越厲害,他年輕的時候便是個疑心極重的人,尤其是這種疑心還遭到了連續兩次暗殺事件的沖擊,到了這把年紀,竟是有些兒童化無理取鬧的趨勢。

有時候程瑞堯在家裏讓他氣得不輕,回到部隊裏免不了發牢騷,但是他不肯跟不熟的講這些,因為不熟的人根本不懂,不明白也不體會那種有理無處訴的郁悶,于是李貿然便成了最佳人選。

時不時,他就會被叫到辦公室去,然後搬來凳子關起大門,聽着程師長一句接一句的發表受氣感言。

程瑞堯并不是個壞脾氣的人,大部分時間他都是溫文爾雅的,正統的教育與軍事化訓練使他看起來像個中規中矩的活标本,行得正走的直,仿佛一個具象化的正義化身。

程家兩兄弟,在外貌上并沒有太多相似之處,尤其是在成年之後,根本有些南轅北轍的意思。

李貿然看着程瑞堯在自己面前走來走去,并不停的伸出一根手來指指點點,就會想程白要是這麽做,會是怎麽個樣子。

他也有好幾年沒見程白了,只知道人家在城裏一家大醫院裏當醫生,做了好幾個很難很大的外科手術。報紙上刊登關于他的消息,往往會在大篇幅的文字底下配上一兩張黑白照片。照片都是采訪的時候臨時拍的,背景要麽是醫院,要麽是某某中學的講堂,搭配程白清晰好看的五官,活脫脫的一個青年才俊。

李貿然十分珍惜這些照片,因為這種感覺有點像落魄的時候忽然得到了施舍的食物,常常令他倍感知足。然而在知足的同時他又有種難以掩飾的自卑感。他知道自己同程白的距離越來越遠了,遠到他赤腳狂奔也追趕不及的地步。

這沒什麽好意外的,論身份說地位,他們原本就不該是一個臺面上的人。李貿然一直記得程将軍的那句話,他說,他總不會一直對你好。

部隊裏對刊物的管理十分嚴格,為了了解時局,定期有人來給他們讀報紙。李貿然就跟這個讀報的套近乎。

讀報的早年在私塾裏當先生,受了征兵廣告的鼓舞才毅然決然的投身軍營,所以身上有種慷慨十足的清高氣,這種人永遠只能撫順毛搭高梯。李貿然在将軍府裏幹了這麽多年當然懂得這個道理,所以他的近乎也套得輕而易舉不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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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就搜集了好多報紙上裁下來的黑白照片,都是貼在程白報道底下的。

他藏它們好像藏什麽貴重的黃金珠寶,小心翼翼的揣在紙包裏,除了夜裏脫衣服睡覺,其他時間總是貼身擺着。對他來說,這在很長時間裏都是一種安慰,他把程白當成了自己的目标,這個目标很遠大,怕苦怕累的時候,想一想摸一摸,便有無窮的力量湧出來。

夜裏躺在營地的硬板床上,他渾身上下的肌肉和骨骼都在發痛,但他想自己總不會一直這樣,狠狠心咬咬牙,他要努力把那六年的光景補回來。

地方上太平了一陣子,終究還是沒能安然度過這年秋天。

李貿然永遠都記得那個涼風襲人的深夜,程家軍忽然接到急報,說是要大規模向北劃撥精銳部隊——又打仗了。

程家軍的精銳,幾乎全集結在程瑞堯的這個師,高标準的德械裝備,嚴要求的軍事訓練,不管從軟件還是硬件上來說,全都傾注了老爺子多年的心血。

當時李貿然還只是個小排長,大部隊在夜裏行軍,他脊梁骨筆直的步子邁得又穩又大。風吹在臉上有種軟軟的涼,腔子裏跳動不止的心卻是堅硬的滾燙——他驕傲且亢奮,簡直亢奮到了一定的程度。

不知道當初黃家阿哥上前線的時候是個怎麽樣的心情,他只知道自己已經把前方的戰場當成了重生的另一場輪回。輪回之上,所存的并不是赴死的決心,而是越過死亡,直面靈魂的,更高更遠的野心。

這一年是一九三七年,盧橋事件爆發。南方各省集合大規模的部隊,奉命北上遷移,借以低檔形成燎原之勢的熊熊戰火。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特別短……真是不想寫打仗啊,點到為止吧,下一章時間線又要往後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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