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蘇參謀叛變的事情發生在不久之後的一個夏天,事情的經過非常複雜。
起初,程将軍是要殺他的。
因着局勢緊張,他那時的書房抽屜裏總備着一把槍。這槍是蘇參謀出國訪問學習的時候帶回來的禮物。流暢合手的線條,精致細巧的造型,很符合程将軍被過度追求的審美——蘇參謀從來都是那個最了解他喜好的人。
他太懂他了,知道他最想要什麽,知道他最想做什麽,那種無以言表的默契甚至潛移默化的延伸至任何一個眼神或是細微的肢體交流。
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舍棄他,因為舍棄他就等同于割舍了一部分靈與肉的記憶,一段色彩斑斓的青年時光——這些都是無法抹去的。即便是到了時間終止肉體消亡的那一天,他也還會記得他的樣子。記得深刻而牢固,好像石碑上苦心雕鑿的字跡。
“混賬東西!”程将軍情緒激動,從抽屜裏拔槍指向對方,眉心的位置忽然突突的跳了兩下。
蘇參謀說:“軍座,您後悔了麽?”定定的站在花紋地毯中央,冰冷的槍口并沒有對他産生任何影響。
程将軍沒回答,只是沉默的看着他。他看人的時候很少有這樣的表情,下巴微揚,雙眼微閉,他想這不就是那個綿裏藏針的男人麽,自己帶了他二十幾年,怎麽還不知道他是這種陰測測的角色?
“長亭啊。”程将軍的嘴角翹上去,“我把你帶回來,供你穿衣吃飯,結果呢,結果你就這麽報答我?”
長亭是蘇參謀的字,這樣問的時候,程将軍的語速很慢,慢的接近和藹,與眼前劍拔弩張的氣氛格格不入。
蘇長亭說:“軍座,該給的我都給了,我不欠您什麽。”
“好,你不欠我。是我欠你,我欠你一條命,今天也就還給你。”程将軍冷笑,槍口子對着門口撥了撥,“你走吧,找個地方好好躲起來。記得一定要找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最好別讓我再找到你。”
蘇長亭動也不動,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程司令,看他漸露灰白的鬓發在屋內昏黃的燈光裏顯出一種黯淡的倦意。
他的程将軍老了,老得不再是初遇時那個意氣風發的英武青年——時間湮沒他眼中的戾氣,壓彎他筆直的脊背,悄無聲息的帶走那段飽滿而雄壯的光輝歲月,留下的只是一個失望至極的老人。
蘇長亭終于往門口走去,走得腦中有那麽幾秒鐘的空白。他是很想再多說些什麽,可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內容。
據那天在府裏當差的傭人說,書房裏的槍響有兩聲,中間間隔不過幾秒鐘,之後蘇參謀就被人從裏面擡出來了,渾身血淋淋的,那血從他胸口沿着手腕直往下流,滴滴答答,一路淌到大門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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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程将軍要人把屋子裏裏外外的打掃了好幾遍,直到那種彌漫的血腥味徹底消散才罷休,然後叫來秘書處的下達通知,說是叛徒蘇長亭因私洩露軍情,已被當場槍決。
李貿然得知這個消息,第一反應是震驚——他怎麽也不信蘇參謀會是叛徒。
——蘇參謀不應當是最忠心的那個麽,當初程将軍在外面上學,蘇參謀還救過他的命啊!
直到程瑞堯在父親的指示下向軍事法庭提交了一系列事實确鑿的證據,所有的人都閉口不言了。
就在大家開始漸漸淡忘這件事的時候,李貿然卻在挖心撓肺的擔心一個人,擔心得夜裏睡不着整夜整夜的合不上眼,簡直恨了自己只是個肉體凡胎的普通人。
二爺啊,他的二爺怎麽樣了。
每個月還是照樣有人來給他們讀報紙,可關于程二爺的消息卻漸漸少起來。李貿然越來越焦躁不安,過度的憂慮擊垮他的精神與肉體,終于在年前的一個冬日早晨,他沉沉的一發不可收拾的病倒了。
因着骁勇善戰,這時候的他已經被破格提至連級,程瑞堯看重他,特地給他安排了當地最好的醫院,當然,就是程白所在的那家。
李貿然不知道這場急病是福是禍,他只覺得緊張,緊張得坐立難安,仿佛醫院并不是一個讓人平心靜氣的地方,至少對他來講不是。
白天有年輕的小護士來給他打針,她們都喜歡半羞赧半怨怒的叫他的名字,她們說,李貿然,你到處瞎走什麽,還打不打針了,你不打後面還有別的病人要打呢!
李貿然笑嘻嘻,一手撫着寸頭說:打打打,我馬上就過來打。
坐到椅子邊了,小護士又說:“你天天的到處亂跑什麽,這裏又不是前線戰場,用得着你偵查敵情一樣的四處巡邏麽?”
李貿然說:“是啊,我都習慣了,到哪裏都不肯閑,狗習性一樣改也改不掉。”
小護士咯咯的笑,推着針管說,哪有你這樣的人,還說自己是狗的。
李貿然說:“不怕你笑,我以前在大戶人家做幫工,後來當兵打仗,不是一年四季都跑動着麽,忽然靜下來,還真有點不适應。”
小護士說:“你在哪家幫工啊,哪家會要你這樣油嘴滑舌的幫工?”
李貿然一本正經道:“你別不信呀,還真有大戶人家願意花錢雇我去的。”
小護士依然不信,壓着他手臂上的止血棉球追問道:“哪家呀,你倒是說上姓氏名字來啊。”
李貿然說:“程家,程将軍他們家。”
小護士道:“哎呀,真是這樣嘛,那你一定認識程醫生啦。”
李貿然說:“認識認識,可他不是也在這家醫院麽,怎麽我找了好久都找不見他?”
小護士說:“你不知道麽,他早不在這裏啦,城裏新開了一家日本醫院,程醫生上哪裏做研究去啦。”
李貿然幾乎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什麽?日本人的醫院?”
小護士說:“是呀,他年前就跟那家院長的女兒好着呢,聽說最近就要結婚了。”
李貿然問:“那程将軍呢,程将軍知道這件事情麽?”
小護士說:“怎麽能不知道呀,程醫生還因為這個跟醫院請了一段時間的假,估計是鬧的父子不合了吧……”
話沒說完,診室外面來了打針的病人,微微的把門推開一些聲響,那小護士就瞬時收住了嘴,伸手來推着李貿然道:“行了,給你打完了,你趕緊的繼續巡邏去吧。”
“哎,好,好。”李貿然嘿嘿的笑,起身往診室外走。
診室外面是一道雪白的走廊,這走廊一直通往住院區的病房。另一端,開着大門,是醫院的入口,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之後,幾個醫生護士擁着一輛推車往裏面跑進來,還有幾個哭得泣不成聲的婦女小孩兒跟在咕嚕嚕作響的車輪子後面。
一群人跑得東倒西歪,廊上的病人和醫護人員紛紛主動自覺地往兩邊靠。當中有個小姑娘躲不及,一歪身倒在地上,李貿然怕她受傷,沖上去把她抱了起來。當他抱着小孩兒站在牆邊看那輛快速移動的推車消失在拐角時,他聽見那個小姑娘軟軟的說:“叔叔,你是不是哪裏疼啊?”
李貿然搖搖頭:“沒有啊,叔叔不疼。”
小姑娘伸出手摸摸他的臉,歪着腦袋認真的問:“那你為什麽要哭呀?”
李貿然還是搖搖頭,用力的眨了一下眼睛說:“沒有啊,叔叔沒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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