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關于程白的消息又開始斷斷續續的出現在報紙上——有個美利堅來的大老板專門出錢給他開了一間研究室。研究室設在那家新開的日本醫院裏,一起刊登在照片上的還有個面容姣好的高個女人。小護士告訴李貿然,這就是程醫生的未婚妻。

李貿然看了半天,對手裏拿着報紙的小護士說:“真好看。”

聽出他語氣裏似有若無的遺憾,小護士咯咯的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面帶揶揄瞟了他一眼道:“哎呀,你們男同志就是這樣,只挑着好看的說好看,好像別人不知道、不會看一樣。”

李貿然附和似的點點頭,站起來往診室外面走,這時小護士坐在白椅子上問了一聲:“你又出去巡邏呀?”

李貿然把門邊的水壺提起來了:“今天水房只供到四點,我要早出去,好預備晚上要用的熱水。”

在短暫的和平時期裏,天空總是藍的好像一張無憂無慮的水彩畫,整個世界看起來都是通透明亮的。

李貿然慢吞吞的在長廊上走,沿途的白布窗簾外,一陣陣掀來潮熱的風。

這一年的夏天特別長,長得仿佛白晝與黑夜都被人抓在手裏拉了又拉,扯了又扯,最後勉強的捏出個幾欲變型的黎明作為白與黑的分界線,也成了生活的另一種刻度。

無限延伸的單調與漫無目的中,李貿然考慮到了不久之後可能降臨的死亡問題。那通常只是一眨眼的事情,或許是一粒呼嘯的子彈,或許是一場轟然降臨的大爆炸,反正總有一天,戰壕裏的黃土和草屑會成為他生命裏的最後的休止符。

離開醫院回部隊之前,他帶着托人買的禮物去看程将軍,說是看,但正常來說多半是見不到人的。

然而自從蘇參謀死後,程将軍就成了個半隐退的狀态,所有事物都叫給程瑞堯來處理,他本人只負責專心的在花圃裏看看花,或者站在院子外的大樹下,仰面朝天的數數天上飛來的麻雀。

這樣百無聊賴的時候,李貿然來了。

程将軍很高興,不管是鎮定自若的表情,還是故作冷淡的言辭,無一不暗暗的向外傳遞這個信息,他說好啊白小子,你居然還能想起回來看我。

他眼前的李貿然長高了,身體也結實了,剃個毛刺刺的寸頭,面孔是健康發亮的小麥色。

程将軍很不滿意,虎着臉說:“醜,你怎麽變得這麽醜了,簡直黑得跟煤球一樣。”看見對方在自己面前露出腼腆的笑容,他又有了新的不滿,“還好牙是白的,不過牙白更糟糕,越顯出臉黑,怎麽搞的,曬得這麽黑。”

兩個人一遞一句,李貿然頻繁點頭,不管程将軍說什麽他都應,嘴裏除了嗯就是嗳,并沒有其他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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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後,程将軍說:“白小子,你還回來麽?”

李貿然楞了一愣,回道:“将軍啊,你看我這粗手粗腳的樣子,回來還能幹嘛,替您刷浴缸麽?”

程将軍很豪氣的擺擺手:“不不,不要你擦了,你太大,進了浴缸連個來回都不好打,還怎麽擦?”

李貿然笑起來:“所以您就讓我安安心心的留在部隊裏吧。”

程将軍說:“白小子,你不怕死麽?”

李貿然很仔細的想了想說:“以前怕,後來是沒空怕,現在,現在已經不怕了。”

在見到程白之前,他是舍不得死,現在已經見到了,雖然只是新聞報紙裏的只言片語,只是印刷并不清晰的黑白照片,但這也足夠了。

他甚至慶幸自己并沒有在醫院裏真實的與他相遇,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遇到他會說什麽,說我一直都注意着你的消息麽,還是說我每天都想着你,我想你,太想你了。

對話進行到尾聲,屋裏漸漸沒了聲音,大概是回憶讓兩個參與者都感到了疲倦。李貿然起身說,将軍啊,我該回去了,不然晚了怕搭不上車。

程将軍說,怕什麽,沒車我派人送你回去。李貿然當然知道這是客氣話,便笑着推辭,走到門口一只腳都踏在外面了,後面程将軍忽然低聲的問了一句:“你見過二少爺了麽?”

李貿然穿着便服的後背僵了一瞬,扭過臉說:“報紙上不總是登他的照片麽,也不用特地再見了,再說二少爺也忙……”

程将軍打斷道:“你去見見他吧。”

老人眼中期許的目光使得李貿然嘴角的笑容漸漸凝固,遲疑片刻,他用力的點點頭,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

長達半年之久的休假結束,李貿然第一個見的是程瑞堯。那陣子他住在東面的程公館中,上面是米白的西式二層小洋樓,底下挖了地窖,改造成避難用的防空洞。與防空洞相連的是隔壁一間珠寶行的倉庫,而特殊的情報機構就設置在這個倉庫裏。

李貿然把所有的資料交給文書,很快就被人帶到了後院那個帶着大泳池子的西式花園中。

這是個晴朗的夏日清晨,太陽還懶洋洋的把自己裹在棉白的雲朵裏。

李貿然走過乳白栅欄隔出的小路,在茵綠的草坪中央看到了程太太。

程太太笑道:“小李啊,你來了?”帶有鑽戒的手秀氣而精致的往耳後掖了掖黑雲般的頭發,她彎下腰去抱起地上的女兒,“你們師長在換衣服呢,一會兒就來了,你先坐會兒?”

李貿然點點頭,在她的指示裏走到旁邊的一支陽傘下。接着程太太就走了,一手牽着女兒程婉於,連衣裙随着高跟鞋一搖一擺的飄向米白的大房子。

李貿然這一輩子見過的女人有限,尤其是那種受過良好教育并且容貌姣好的富家小姐。程瑞堯的妻子傅雅珍是一個,而另一個則是把小鈴铛交在他手裏的日本女人——東野妙子。她是程白在醫學院裏認識的女學生,她的父親當時在那所學校任教,而程白則是他的得意門生。

站在陽傘底下看着傅雅珍和程婉於越走越遠,李貿然怎麽也不會想到幾年之後他也會收獲一個這樣小小的,卻漂亮的像朵花似的小鈴铛。

小鈴铛笑起來尤其好看,兩支辮子垂在圓乎乎的耳朵邊,用脆脆的聲音叫他,爸爸,爸爸。

見過程瑞堯之後,李貿然依舊回部隊去,他的隊伍此時已經開到了長沙邊境。為了趕時間,他馬不停蹄的坐了好幾天的軍用卡車,車子頭也不回的在山路上颠簸狂奔,他的心也一道颠簸難平。

程瑞堯說程白為了他的研究事業,已經跟程家斷絕了親子關系,他現在不姓程了,繼承了那個日本教授的衣缽,他改姓東野,叫東野白。

李貿然并沒有對這件事情發表任何感想,他只是沉默無聲的,看着程師長把那張金紅燙印的結婚請柬丢進垃圾箱。

并不寬敞的駕駛室裏,除了司機還有個十七八的勤務兵,看着李貿然臉色不太好,小勤務兵忍不住勸他,李連長,要不你先睡會兒吧,一會兒到了休息的地方我再叫醒你。

李貿然說,不睡,睡不着。

勤務兵說,那多累啊,你身體又剛好,還是歇歇吧,不然到了前線,可就真是一點打盹的機會都沒了。

李貿然沉默,兩只血絲遍布的眼睛牢牢的盯着汽車玻璃外飛奔不止的景色,半晌才低聲的回應說,我再看看,再看兩眼。

塵土沙沙的從車輪底下翻滾而過,月亮慢吞吞的升起來半顆,猶抱琵琶半遮面似的掩藏在山體之間。

李貿然想,終于到了這一天。先是離開将軍府,再到離開省城,終于也到了他離開程白的這一天。

隔着汽車玻璃,他感到有兩個世界正在慢慢的交彙。

外面的和裏面的,這兩個世界裏都有程白。

不同的只是裏面的程少爺鮮活可愛,翻臉跟翻書一樣快,會任性會撒嬌,還會在打不過他的時候撒潑耍賴。而外面的程醫生卻成了一片僵硬的黑白,帶着一板一眼的油墨香,不說不笑,只透過淡黃的報紙默默凝視。

兩個都是他的程白。

随着悄然游動的浮雲,兩個人在李貿然的眼睛裏彙成了一個影子。兩張相似的面孔,卻用着截然不同的表情。

這時候他忽然明白了程将軍的感受,那種既複雜又痛苦,卻又偏偏連血帶肉,痛不欲生的感受。

程将軍托他去看二爺,他沒有去,這件事成了他一生的遺憾,直到半年前老爺子因病去世。

參加完葬禮,他在一家小酒館裏遇到了程白,是不期而遇。程白喝得酩酊大醉,多年不見,他臉上這時候已經架起了眼鏡,只是因為醉酒的關系,戴得有些歪。

李貿然從他身邊過的時候,他正被一個跑堂的扶着往門口一輛黃包車上坐,偶然一眼瞥見李貿然,就啞着聲音叫了一句,小李。

夜風裹着他發紅的臉頰,酒館門口的燈光裏,他的眼睛亮得吓人。李貿然看着他眼鏡上方的眉毛慢慢的皺起來,皺成一種半痛苦,半彷徨的表情,接着又聽他啞着喉嚨叫道,混賬東西!

這一聲,聲音不太清晰,被風吹散了刮遠了,竟有些喃喃自語的意思。李貿然站在原地,幾步的距離仿佛成了天與地的距離。

這時候車夫問:“先生去哪兒啊?”

跑堂也問:“東野先生,您去哪兒啊?”

僅一句話,程白眼裏的光頓時就熄滅了。一只手擋在面前扶了扶眼鏡,他迅速的坐到黃包車裏,然後用一種平穩而低啞的聲音向車夫報出個了一個地名。

車夫爽快道:“好嘞,您坐好!”

黃包車的輪子格拉格拉,壓着水泥地面一路作響,很快,那聲音也被路燈之外的黑暗悄然湮沒了。

跑堂的見李貿然立在當地沒有動,便熱情的招呼他進去喝酒,他那時候已經戒酒了,條件反射似的,自然就擺手拒絕。然後走過酒館好幾步,竟又鬼使神差一般的停了下來,擡頭對着那亮有燈泡的店招發了幾秒鐘的呆,終究還是應了跑堂的邀。

這之後,他夜裏常常被噩夢驚醒,醒來之後總是滿頭冷汗,然後口幹舌燥的就要找酒來喝。他始終都忘不了那一晚在小酒館裏喝過的味道。滾燙濃烈的腥辣刺激着舌根喉道,之後是陣陣湧動的燥熱,好像味蕾把他身體裏潛藏的痛苦都一道挖掘了,開發了,然後順着食道汩汩的進行吞咽。

他起來擰開燈,手忙腳亂的翻開酒櫃找酒喝,酒櫃裏有一瓶高級洋酒,是前陣子程瑞堯叫人給他送來的,說是為了慶祝勝利。是啊,他差點忘了,他們剛剛順利截獲了一大批生化武器。消息大概來自很早之前,程瑞堯早就得到風聲派人做出反應,而就在前幾天,他們終于成功了。不但阻止了一場可能爆發的大面積死亡,還一舉将作為據點的那家日本醫院進行了搗毀。

整間醫院都空了,醫生,護士,所有的人,一個不剩。

李貿然端着酒杯和酒瓶,開始來回的在屋裏走動,聲音驚醒了隔壁的小鈴铛,小姑娘揉着惺忪的睡眼從門口探進腦袋來:“爸爸。”

脆軟的童聲刺得李貿然渾身抖了一下,酒太辣了,辣得他眼睛有些濕潤,扭身l望着小鈴铛,他溫柔的應了一聲:“嗳。”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程白的故事就講到這裏。拖了這麽久也真是很想死啊。新坑暫時還麽激情麽靈感,讓我去好好休息一陣子。回頭見啦姑娘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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